麗娅幼年時生病燒壞了嗓子,音樂成了她表達的唯一方式,是她精神的寄托,也是她與所愛之人的靈魂共鳴。
但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那個可怕的德國男人玷污了這一切。
音樂室的牆壁上,地毯上,窗沿上,沙發上,琴凳上,乃至大三角的琴蓋上……到處都彌散着那令人作嘔的惡心氣味,到處都幹涸着她的淚痕、水迹。
它們提醒着麗娅,她那些寂靜無聲卻困獸猶鬥般的抵死掙紮,曾經是多麼微不足道。
從那以後,鋼琴成了麗娅永恒的夢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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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齊米日算得上是全省——乃至全波蘭——最最漂亮的小城之一。一幢幢房子,白牆、紅瓦、尖頂、金色的風信雞……星羅棋布在綠油油的斜坡上。茁壯的棗樹密密匝匝生長,勾勒出了小山丘每一寸的凹凸起伏。象牙白的城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維斯瓦河如一條巨大的湛藍色緞帶鋪墊在城牆腳下,河對岸的山峰重巒疊翠,宛如畫境。
麗娅在國立肖邦音樂學院的文憑完全可以讓她留在華沙,但她選擇搬到卡齊米日,卻并非是因為這裡的秀美風景和淳樸民風,而是為了一個人。
Aleksy Kazinski是麗娅在大學時候的同學,一位優秀的小提琴手。那時候的阿列克謝,一頭蓬松的深棕卷發,清澈明亮的藍灰色眸,飽滿光潔的額頭,白皙紅潤的臉頰,高挑的個頭,柔和俊美的容貌……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讓麗娅第一眼就覺得他像極了《卡拉馬佐夫兄弟》裡那位善良、敏銳、體貼的同名小夥子。
麗娅與阿列克謝初次邂逅的時候還出了件尴尬事兒。她以為他要像波蘭人一般那樣,在臉頰兩側各吻一次,結果第二個吻結束後,他并沒放手,而是又側頭俯向麗娅右頰。少女躲閃不及,二人的唇險些撞上。
麗娅低下頭,臉上熱得發燙。和這麼漂亮的男孩子頭次見面,竟然出了這麼大的醜!但阿列克謝非但沒有介意,還趕忙向她道歉,說因為母親不是當地人,所以他在待人接物中難免保留着些西歐的習慣。
他因為緊張而有些結巴,麗娅這才敢慢慢擡起頭瞧他。男孩兒唇角挂着個難為情的笑,耳梢泛紅,顔色像初秋的蘋果。
不久後,麗娅便發覺,他與其他朋友見面時——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無論是否頭一次——都會像波蘭人一般那樣,隻吻他們兩次。
從此,他多給她的那個吻,就成了麗娅心底的小确幸。
她會在老師點他名字的時候先他擡起頭。琴房外不經意的擦肩,卻是她排演過上百遍的意外。合奏時的一個對視,麗娅心裡那頭小鹿幾近沖撞而出,慌忙避開眼,卻會在他不注意的時候,用餘光凝視他千千萬萬遍。
她會在階梯教室熙攘的人群裡,一眼就注意到阿列克謝坐在了哪個位置。她會在聽講時不由自主瞟向他的背影,卻在他回頭跟同學讨論時飛快地垂眸,即便課本上的詞,她一個都沒看進去。她會偷偷留意他在看哪本小說。她從不敢向他借,但去克魯格書店時,她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就尋到了那本書。
她會為了與阿列克謝合演時一瞬無言的默契而竊喜好久。她能憑他身上獨有的松木溫香得知他是否剛離開一間琴房。她會在入睡前迷迷糊糊尋思他在做什麼,跟誰在一起,那個人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想到這兒,麗娅心裡總會泛起一陣酸澀。
麗娅在練琴時,會不經意記起草坪上的夏風和他回頭的眼神,記起晚自習燈光下他認真的眉眼,記起黃昏下,他送她回宿舍後久久徘徊于樓下的身影。
在那些瞬間,她曾成百上千遍彈奏的曲調,忽然就有了嶄新的意義。
大三末,教授告訴麗娅,她和阿列克謝雙雙脫穎而出,下學期要一起做作曲課的助教。
麗娅興奮得一夜未眠。
她不知道的是,阿列克謝也興奮得一夜未眠。
從不愛炫耀的阿列克謝,會在班裡一個男生第七次問麗娅能否單獨為他伴奏時,故意過來插話,然後展示一長串異常迅捷的連頓弓,直到那個男同學讪讪地離開。他會在她即興演奏出一首普通小調的第二十三種花樣時,伴随着學生和教授的一衆掌聲,露出既驕傲又毫不驚訝的微笑。
他總能帥氣地接住老教授從課室對面扔給他的粉筆頭兒,然後就會不由自主地用餘光觀察麗娅的反應。在瞧見少女上揚的嘴角時,他總是匆匆垂眸,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唇角也會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
班裡男生當着她的面開黃腔時,麗娅見到了阿列克謝前所未有的嚴厲的一面。但她不在的時候,阿列克謝也會這樣做。麗娅不知道的是,因為想要與在他眼裡那樣優秀、那樣善良的她比肩,阿列克謝也想要成為一個更優秀,更善良的人。
在注意到阿列克謝為其他女同學擋開騷擾者時,麗娅的臉頰更熱,心更加砰砰亂跳。她忽然很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他那樣的人——溫柔、體貼、勤奮,無論多難,總是盡量做正确的選擇,從不因自己的成功而高傲,也不因他人的失敗而嘲諷。
那個學期,阿列克謝成為了□□亞夫斯基比賽最年輕的獲獎者,在上台發表獲獎感言時,他向師友緻謝,閃爍淚光的雙眸卻一直凝視着台下熱淚盈眶的麗娅。
有了這個獎項,他覺得他或許有了向心上人表露心迹的資格。
那晚聚餐時,阿列克謝坐在餐廳對面,目光穿過人群,遙遙望向麗娅。美麗的東方少女總是睜着一雙明亮的大眼,微笑着認真聆聽每個人說的話,恬靜娴雅,好似精靈般駐足林間的小鹿。
他鼓足勇氣,擱下酒杯,深吸口氣,起身向麗娅走去。
穿過人群再擡眼,隻見一個金發綠眼的高個兒男生正在少女耳邊俯下身,大掌很自然地搭落她的肩頭,眼神在她的側顔來來回回打轉,輕聲附耳和她正說些什麼,唇幾乎貼在了姑娘玉脂一樣的耳廓上。
周圍人頭攢動,麗娅沒處躲閃,隻能教養很好地掩唇輕笑,順着那男生的意思點頭或搖頭,直到男生離去。
那一刻,麗娅恰好擡眸,目光和阿列克謝撞在了一起。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剛才的一幕,臉瞬間漲得通紅,有一種立刻穿過人群和他解釋的沖動。
但阿列克謝已經轉身離開了。他垂着眼,緩緩回到了座位上。
一整晚,她與他都沒再交談。
麗娅的舍友們戲谑地笑,說阿列克謝喜歡她。
麗娅心裡有一瞬狂喜。
可是這可能嗎?他那麼優秀,那麼耀眼,有那麼多人喜歡。而她是個啞巴,他真的會喜歡她嗎?
舍友送給麗娅一件鮮妍的嫩綠色連衣裙。她知道那日麗娅要教課,逼着麗娅不許把頭發梳成辮子。
麗娅望着鏡子裡白亮得發光的自己,明亮圓大的眼睛如同林中小鹿,鴉發披散下來,海藻般覆在柔美的肩頭,唇瓣從裡向外沁着些嫣紅。她多了幾分信心,對着鏡中人緊張忐忑地抿出個笑。
那日,全班男生的目光都在麗娅身上偷偷徘徊,但阿列克謝隻掃了她一眼。一整堂課下來,他一直低埋着頭,專心批改作業,偶爾有女生過來提問,他一一耐心講解,卻始終背對着麗娅,沒再施舍給她一瞬目光。
即便清楚自己一生都無法與他比肩,回到宿舍的麗娅,仍舊無聲地獨自痛哭了一下午。
她慢慢發現,阿列克謝與她在一起時,确實沒有與其他女同學一起時的自信和坦然。
在教授吩咐她清理課室時,阿列克謝總是很好心地留下來和她一起。但當她和他伸向闆擦的手碰在一起,他卻會像觸電一樣避開。麗娅傷心地想,他與她在一起,可能不太自在。
她不知道,他是唯恐她從他手指的顫抖中,發現他的心跳有多麼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