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後的一天,男人心情似乎格外的好,特意替麗娅抹去挂在濕漉漉羽睫上的液體,俯視中含了惬意的笑。
“明天早點起,跟我去一個地方。”
麗娅脊梁骨一陣寒涼,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
第二日風雪交加,柏油路被雨雪打得濕滑。那輛黑亮亮的霍希轎車緩緩駛入卡齊米日火車站,停在了阿列克謝七個月前迎接她的那個月台。
眼前的景象比她之前聽說的還要糟糕。
時值隆冬,白濛濛的水霧蒸汽彌散在站内。四周女人和孩子凄慘的哭泣尖叫聲此起彼伏,一個個家庭被分割開來,像待宰的牲口一樣,等着被運去一小時外的特雷布林卡。火車的窗口是被封死的,每個狹小的車廂裡被密密麻麻塞入了至少八十到一百人。穿深色制服的SS牽着巨大兇惡的卡斯羅犬,肆意毆打咒罵着把人分成兩隊,男人們被關入車頭的幾節車廂,女人和孩子們則被關入車尾。
混亂的人群裡,麗娅認出了那個讓她魂牽夢萦的身影。
胸腔裡的窒息感讓她眼前發黑,胃裡忽然惡心得難受。麗娅雙腿一軟,連滾帶爬跌出車門,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朝那個身影奔去。車後座上的男人并沒有阻止她。
一個多月未見,阿列克謝更加消瘦,皮膚也顯得幹啞蒼白,但這非但沒有掩蓋男孩兒天然純粹的漂亮,反而增添了幾分易碎的美感。冬日的白光從他身後灑下,給憔悴的容顔鍍上一層柔冷的光暈,好似下一秒就會展翅的天使。
他看見麗娅,雙眸睜大了幾分,不顧身後SS的拖拽,奮力朝她的方向掙紮。大概是車裡的男人擡了擡手,阿列克謝身後的SS放開了他。麗娅痛哭流涕撲進了少年的懷裡,沒命般的急促深吸他身上甯暖的松木香。
阿列克謝埋首在少女發間,緊緊擁抱了她片刻,但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更重要的事,忙将姑娘微微拉開。
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個深藍色天鵝絨的小盒。
麗娅停止了哭泣,呼吸裡仍舊殘餘着抽噎,怔愣地望着男孩兒。
小盒裡靜靜躺着兩枚銀白色指環,在月台的迷霧和冬日的蒙光下,依舊格外閃亮耀眼。
阿列克謝牽起麗娅的手,将較小的那枚戒指套在了她左手的無名指上。
那雙倒映着她的清澈水面破碎成了千許漣漪,淚水順着俊美的面龐滾落。阿列克謝雙手捧起她的臉,略覆薄繭的指腹溫柔摩挲,眼神春風柔暖,誓要化開冬日裡所有的積雪。
“對不起,我最親愛的,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我以前從來不知,嫩綠色,竟然可以那樣美。”
麗娅阒然望着他。過往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閃回掠過。
操場上的夏風和回頭的眼神,晚自習燈光下認真的眉眼,黃昏裡徘徊在樓下的身影,獲獎感言時熱淚盈眶的對視,醫院前輕輕緊緊的擁抱,初見時臉頰上多出的那個吻……
……還有那句,再等等我,好嗎?
麗娅又哭了。喜悅和悲傷的淚同時奔湧而出。
她拿出另一枚戒指,為阿列克謝套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那一刻,麗娅忘了自己所謂的不潔,擡起手臂,想要環住少年的脖子,甚至想要給他一個吻。
但她沒能如願。有人忽然從身後拉住了她,用力把她往後扯。阿列克謝身後的SS也扳着他的肩膀和腰腹,試圖将他拖上列車。
少年和少女被一點兒點兒分開。阿列克謝死死拽着麗娅的手,麗娅竭盡全力拉着阿列克謝。她哭得手腳發麻,眼前一陣陣發黑,臉頰因用力而憋得通紅,但嗓子裡卻依舊發不出一點聲音。
漸漸的,隻有她的指尖仍被阿列克謝緊緊攥在手裡。火車的汽笛猛然響徹月台,蓋過了男孩兒的聲音。
但麗娅讀懂了他的口型。
“Kocham cie.”
我愛你。
她猛地往前撲。但阿列克謝已經消失在了月台的濃霧裡。
絕望而無聲的哭喊,響徹她一人的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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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娅被帶回了上校的府邸。高大英俊的金發男人一把将少女摔在音樂室的地闆上。細嫩的小腿擦過木闆縫,劃出一道血痕。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蜷縮在地的嬌小少女。半個巴掌大的小臉兒被淚水浸得一塌糊塗,黑白分明的杏眼汪着淚,羽睫微顫,又翹又肉的紅潤唇瓣被咬得充血。濃密柔亮的長發海藻般披落,白得發透的小耳朵露出一點尖兒,幼嫩嬌軟得不像話。
男人記起了在野豬頭酒吧外第一次見到少女的模樣。盛夏晚風清涼,少女站在昏黃的燈光下,身型柔美挺秀,整個人白得紮眼,散發着比月亮還要白亮的柔光,卻又絲毫不似他以前的女人那樣冷白得發青。那麼一點小臉蛋,半張臉大的烏黑水眸……鴉鬓,櫻唇,雪膚,不着一星半點兒胭脂,眼色卻鮮妍奪目,刺得人瞳仁生疼。
…………
讓人既想疼她,又想活吞了她。
便是死,也要把她拉進淤泥裡,和自己一同沉淪。
那一瞬間,她成了他三十二年人生中的一切邪念,所有欲望。
少女似乎在等什麼人,徘徊踱步的模樣緊張極了。不多時,一個背着琴盒的高個兒少年氣喘籲籲在酒吧前停下。少女清秀的臉蛋立刻暈起暮霞般的粉紅,抿着個腼腆的笑,讓少年在她臉頰兩側各輕吻一次。
少年沒有放手,唇又轉到少女右頰。
少女臉上立刻溢滿了幸福的笑意,烏眸閃出明亮快樂的光,頃刻間好像天邊層雲散盡,澄明皎潔的月光将世界映得銀白。男孩兒深棕色的卷發和女孩兒烏木黑的長發被晚風吹結在一起,彼此難解難分。
那晚,酒吧前的燈色柔暖,映在車上男人眼底,卻灼出一陣陣讓他陌生的痛。
他回開眼,薄唇抿出冷硬的線條,沉聲吩咐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