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輪到柰怔住。她頰上一紅,血全湧上了頭,緊接着又慘白得毫無血色,指甲幾乎要掐入掌心,卻怎麼也壓不住從胃裡翻湧上來的屈辱感與惡心。她倏地扭頭,避開對視,想掙脫他的掌控。他卻用力扣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臉扳向他。力道不重,卻精準地卡在她最無法抗衡的角度,逼迫她仰起頭,迎着他如刀鋒般冷峻的目光。
他的唇離她的不過半厘米,清冷溫熱的香氣灑在她鼻息間,擴張至五髒六腑……苦柑與薄荷的冷靜克制……香草廣藿的内斂沉郁……蘇合麝香的壓迫與笃定,緩慢而不懈地侵略、吞噬。
“6:30. The green dress. Don’t make me wait.”(六點半。那條綠裙子。不許讓我等。)
冷硬的掌迫使她微微側頭。灰眸的溫度降至冰點,如驟然離開淬爐的鋼化玻璃。薄唇在她唇上不輕不重地烙下一吻。溫度冰冷得幾乎在她皮膚上灼燒。
柰僵直地靠着車窗,甚至都沒有反抗。
“咔嗒”一聲替她解開安全帶。他退開,指尖漫不經心地理了理深色西裝下,整潔露出的一指寬白袖口,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唇瓣緊壓成一條線,薄而利的唇峰微微扭曲,緩緩咬出兩個詞。
“Get out.”(滾。)
黑色奔馳很快消失在狹窄的西115街盡頭。
因為出發得早,他們沒趕上rush hour,時間不過8點,離上課還有兩個小時。柰穿回了那件雪白的紗裙。她抱着膝蓋,靜靜呆坐在台階上,眼前的世界模糊而遙遠。時間仿佛靜止了,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隻剩下内心無盡的空洞、疲憊、沉重。血紅蛋白裡、神經末梢上、每一根汗毛中、每一寸肌膚下都充斥着一種可怕的麻木——似乎肌體不再屬于她自己。憤怒嗎?悲傷嗎?恐懼嗎?羞恥嗎?怨恨嗎?她的内心一片混亂,無法分清這些情緒,也無法分清它們是否真實存在,亦或隻是【應該】存在。
她是否該反抗?如果反抗,該如何做?去報案嗎?可真的有人會相信她嗎?Fairchild會如何報複?那張綠卡她怎麼解釋?那樣是不是自尋死路,是不是隻會讓一切變得更糟?
不。她不能報案。她絕不能報案。那樣做會毀了她的。
或者……
她是否該順從?該按照Fairchild的意志,好好完成這場交易,期盼一切盡早結束?或許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一些、輕松一些,她可以把他對她做的事情,理解為一種變相的“愛”?
甚至……嘗試去享受這種“愛”?嘗試得到他更多的“愛”?
她的思緒開始偏離正軌。誰說這不是一種“愛”?雖然這“愛”殘酷、扭曲,甚至帶着摧殘,但或許這就是她能從中獲得的唯一形式的“愛”?
她該去迎合他,去争取他更多的“愛”……
不!——她驚得脊椎發涼,渾身一抖——那不是愛!你瘋了嗎!?那絕不是——
“Nelle? Where WERE you all weekend? You wanna go over——”(柰?你一【整個】周末都去哪兒啦?你想不想對一下作業——)
清朗的女聲自頭頂灑下,熟悉得恍若隔世。
柰仰頭,迷蒙地望向她的朋友。朝陽從Neha背後透過來,給她烏黑濃密的蓬勃卷發鍍上一層耀眼的金,映得她像一尊沐光的神祇。
Neha本是笑着的,可在看清柰的臉色與衣服的瞬間,話語戛然而止。她怔了一秒,微微凝眉,随即蹲下身,伸手輕輕探了探柰的額頭,嗓音放柔了許多。
“Hey, what happened? Are you OK?”(呀,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柰望着那張熟悉的面孔,顫抖着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淚水無聲滑落。
Neha的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她沒追問,沒催促,隻是問她需不需要去醫院,在得到拒絕後,就沉默地陪她坐在台階上。她把頭埋在膝蓋裡,無聲地哭。晨間熙熙攘攘,上八點早課的學生行迹匆匆,有人投來疑惑的目光,也有幾個熟人停下腳步,卻被Neha一一用眼神趕走。
紐約的九月中旬已微寒。Neha脫下外套,包裹住柰單薄的肩。她5’1”(155cm)左右,嬌小玲珑,外套對柰而言短了一截,但柰仍将衣領攏緊,指節泛白地抓着薄薄的布料,仿佛那是一點僅存的溫暖。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
“I…I want to call my mom. C…Could you come with me, please?”(我……我想給媽媽打個電話。你……你能陪陪我嗎?)
高個兒女孩兒蜷縮在矮個兒女孩兒身側——幾乎是由矮個兒女孩兒撐抱着——Neha是個脊梁很挺直的人,很瘦小,背薄薄一片,如同一把小小的、卻極堅韌的傘骨,又像風暴後海上唯一的浮木,托舉起幸存的落難者。
柰在宿舍前台撥通家裡的電話,握着話筒的指尖微麻。鈴聲響了兩下,就被接起。媽媽的聲音溫柔熟悉,跨越千山萬水,卻仿佛近在耳畔。
柰嗓子一緊,攥着話筒的手微微收緊。
“喂,媽媽。”
即便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如常,媽媽仍然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語調微微一變,染上幾分擔憂。
“柰兒?你還好嗎?聲音怎麼聽起來有點啞,感冒了嗎?”
柰猛地吸了一口氣,趕在喉頭的哽咽溢出前用手背掩住話筒,深深埋頭,悄無聲息地緩了幾秒。再開口時,她的語氣已經盡可能輕松,還帶着一絲笑意。
“嗯,沒什麼事兒,就是生了點小病。”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一點,像是無意間洩露了一絲脆弱。“就是……有點想你們了。”
電話那頭,媽媽輕輕笑了一聲,寵溺得像是要把她整個人包裹進去。
“傻孩子,爸爸媽媽也想柰兒。”
她停了停,語氣愈發柔和,像是輕輕撫過她的發頂。
“好好養病,别給自己太大壓力,知道嗎?累了就休息,難過了就告訴我們。有什麼需要,一定要跟爸爸媽媽說。”
她的聲音稍稍遠了一些,似乎是把話筒遞向一旁,略微提高嗓音道:
“老公,你說是不是?”
幾秒鐘後,爸爸溫厚沉穩的聲音傳來,像一座堅實的山,總是無條件地在她身後。
“說得對!我們柰兒最棒了。”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笃定,帶着毫不猶豫的支持。
“柰兒,不管你做什麼決定,爸爸媽媽都站在你這邊。”
柰屏住呼吸,指尖死死扣住話筒邊緣,強迫自己把微微顫抖的嘴角壓平,盡量讓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嗯,我會的。”
媽媽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柔聲問:“真的沒事嗎?”
她喉嚨發緊,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個短促的鼻音:“嗯。”
媽媽沒有追問,隻是笑了笑,像往常一樣輕聲叮囑:“那就好,柰兒好好休息,睡個回籠覺。”
爸爸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帶着慣常的溫和與堅定:“Besoin de quoi que ce soit, dis-le-nous.”(有什麼需要,一定告訴我們。)
柰攥緊話筒,聲音極輕:“D’accord.”(好。)
母親的聲音最後一次響起,溫暖又綿長:“On t’aime, ma chérie.”(我們愛你,寶貝。)
她家向來不輕易把“我愛你”三個字挂在嘴邊,因為用母語表達太過直白,總讓人有些難為情。于是,她家用法語輕柔的音節表達愛意,既親密,又帶着一點含蓄的溫存,像《A La Claire Fontaine》的曲調,douce et mélancolique, teintée d’une tendre nostalgie qui effleure l’ame,溫柔而憂郁,帶着觸動靈魂的溫柔鄉愁。
柰唇瓣微微張開,半晌,才緩緩閉上眼睛,低聲回應:“Je vous aime aussi.”(我也愛你們。)
挂斷電話,她指尖緩緩垂落在腿側,掌心仍微微發燙,像是尚存着某種溫度。
Neha一路将她送回宿舍。柰沒有去洗澡,也沒有換衣服——他一向習慣在事後抱她去沐浴,昨夜是唯一的例外。但今早,在他無言的注視下,她仍舊慢吞吞地走進浴室。那條白紗裙周六便被送去幹洗,當日就嶄新如初地送回。今早,她堅持穿着它回來,他沒有阻止。
她蜷縮在自己的小床上,指尖無意識地攏緊裙擺。口袋裡仍藏着她今早收起的Mercer的名片,還有那隻乳白色的小信封,裡頭裝着周五晚餐的請柬,紙張的邊緣微微卷起,像是也承受了一夜的蹂躏傾軋。
Neha坐在床邊,輕聲安慰她,低語着溫柔的sweet nothings,似輕風拂過,溫軟輕柔。她輕輕地、一下下隔着被子拍撫柰。柰羽睫低垂,似乎是睡着了,但過了一會兒,忽然道:“The Nash equilibrium in infinitely repeated prisoners’ dilemma could be cooperation, couldn’t it?”(在無限重複的囚徒困境博弈遊戲中,納什均衡 [非合作博弈均衡] 可能是合作,對吧?)
Neha手上動作一頓,沒料到柰還有心思想博弈論課的作業,愣了一下,順着她的話答道:“Yes, the tit-for-tat strategy won. Axelrod wrote a strategy with 77 lines of code to prove it.”(是的,‘以牙還牙’策略是赢家。Axelrod寫了一套77行的代碼來證明這個。)她輕輕笑了笑,“The lesson in life? Be nice, be forgiving, be clear, but don’t let anyone trample all over you, hmm?”(給咱們的教訓?保持善良,保持寬容,信号清晰,但不要讓任何人随意踐踏你,嗯?)(注:Axelrod and Hamilton, 1981. 見參考資料[2])
柰許久沒說話,更多的淚淌到枕上,再開口,嗓音沙啞,“I don’t understand why people can’t just be nice and cooperate. Be humane. Why do we need all these strategies if people just treated each other like…human beings?”(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能隻是善良地合作,做一個有人性的個體。如果人們像…像對待人類一樣彼此相待,我們還需要什麼策略、什麼博弈論?)
Neha輕輕歎了口氣,“I suppose you can’t ever assume the good intentions of others, Nelle. Game theory assumes that every player acts out of self-interested, but in a rational way. Maybe…that’s just how the world works.”(柰兒,我想……你永遠不能假設、相信别人的善意。比如,博弈論假設每個人都以自私自利,但完全理性的方式行事。也許…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運作方式吧。)
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場巨大的大富翁遊戲,或者像一盤Risk(戰國風雲)遊戲。遊戲規則就是體制,而每一步行動、每一條規則,都具有深刻的統一性與貫徹性。當我們把自己看作這場遊戲的玩家時,我們每個人都被體制的規則與目标所束縛。即使我不是一個貪婪或冷酷無情的人,我依舊會在他人的棋子停在我擁有的資産上時收取租金(越高越好)、也會在Risk中吞并鄰國的土地,因為遊戲的終極目标就是【赢】。而若要赢,我就必須讓其他玩家破産、失去土地。
在這樣的規則之下,我們都被卷入了這場你死我活的競争中——即使我眼下隻是為了自保、為了減少我落在他人資産上時的罰款或損失,即便我們在對雙方有益的情況下相互合作(cooperate)而非背叛(defect)——在每個玩家的參與下,整個體制與規則得以延續、發展并不斷壯大——最終的目标就是讓他人破産,以便我【赢】。
我們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動,都是在這套遊戲規則的框架下所做出的,都是在當時情況下最有利、最容易、最安全的選擇。每一套政治與經濟體制,都會鼓勵某些行為,懲罰其他行為——就像在大富翁遊戲中,吞并他人資産、收取租金、罰款這些行為,并不會被遊戲中的“社會”視作貪婪與冷酷,因為遊戲規則本身就設定了這些行為是“對的”,是符合規則、标準的,并且值得被獎勵與鼓勵。通過這套體制與規則所塑造每一次行動——權力和掌權者始終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我們的選擇和行為。
柰默默閉上眼睛,過了良久,嗓音依舊沙啞,低聲說道:“Neha, could you do me a favor?”(Neha,能幫我一個忙嗎?)
“Anything, hon.”(什麼都可以,寶貝。)
聽到“hon”這個詞,柰不由得微微一顫,沉默了一會兒才勉強控制住顫抖的聲音,輕聲開口:“I…I don’t think I’ll be able to…make it to class today.”(我…我今天應該不能…去上課了。)
Neha拍了拍她,柔聲道:“I’ll let Prof. Greene know.”(我會通知Greene教授的。)
柰又沉默了一瞬,睫毛微顫,眼簾低垂,仿佛所有力氣都從骨縫間流失,隻剩下被掏空後的虛弱與疲憊。她的聲音低而啞,仿佛生怕一用力便會碎裂:“Could you…also help me…re-reschedule my library shift, please?”(你能也幫我…重新排一下我的圖書館值班時間嗎?)
那最後的“please”幾乎是輕得聽不見,像風中即将熄滅的燭火,勉強維持着最後一點光亮。
Neha擔憂得眉頭微微一蹙,但沒有再追問。
“I’ll let you know the rescheduled time.”(我會告訴你重新安排的時間的。)
“Thank you, Neha.”(謝謝你,Neha.)
兩個女孩兒都沒再說話。
柰蜷縮在床上,被Neha輕柔安靜地拍撫。宿舍的窗簾被晨光染上一層微冷的淡金,空氣中浮動着秋日初晨微微潮濕的氣息。她終于放棄了同自己争鬥,慢慢閉上眼睛。
視線無意間掠過床對面牆上那幅熟悉的小油畫——一艘輪船在月光下破浪前行。銀藍色海面翻湧,細膩波光悄然起伏……她視野模糊,眼睫微微一顫,忽然有種錯覺,仿佛畫中的船真在海浪中上下颠簸,甚至能聽見浪潮層層拍擊船舷的聲音。那潮澀腥濕的海風,像是穿越了畫布,将她鼻息間揮之不去的另一種氣息沖淡……清冷沉郁的木質調、溫熱緩慢的呼吸……它們在腦海裡迅速退去,如潮水褪去岸線,隻留下一片虛無的寂靜。
她肩臂微松,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又像是沉入更深的海底。四周的一切漸漸遠去。意識在波濤中沉浮,思緒飄忽不定,如被濃霧籠罩的海上孤塔——a sepulchre(墳墓)in this kingdom by the sea——時隐時現,模糊而無法觸及。(注:埃德加·愛倫·坡的詩歌《安娜貝爾·李》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