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妍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挂斷電話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下樓的。
她茫然無措地在銀行門口轉了一圈,才想起要回家,走到車旁邊,才發現自己連包都沒拿,手裡隻有一個手機。
宋妍在街邊攔了輛出租車,報上地址後,便陷入了另一個世界。
——
宋妍整個青春期都生活在家暴的恐懼中,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會哭,但漸漸的,她連眼淚都掉不出來。
父親禁止她哭,就連母親也是同樣。
母親是極其要面子的人,在宋妍提出報警的時候,母親總是制止他,她說鄰居們知道了會笑話。
于是,宋妍忍住了,再也沒哭過,但同樣的,她也不敢呆在家。
對她而言,那個家總是陰雲密布,她在那個地方不敢講話,甚至不敢呼吸。
伴随着家暴的,還有父親常年如一日的酗酒。
晚飯的時候,宋維虎總是會在餐桌邊坐很長時間,他習慣坐在主位上,似乎這更能彰顯他一家之主的權威。
他不說話,家裡面也沒别人說話,整個家都安靜得吓人。
就在這樣的靜谧氛圍裡,也不是完全沒有聲音。有一種聲音,是宋妍多年後仍感到害怕的。
那就是宋維虎放下酒杯碰到餐桌的聲音。
宋妍家裡用的是普通的木質餐桌,上面鋪上一層大理石磚。酒杯落在餐桌上擲地有聲,清脆膽寒。
伴随這一次次的動作,宋維虎的眼神陰沉的可怕,如鷹眼般掃過餐桌上的另外兩個人—宋妍和她的母親。
母親隻會沉默吃飯。
剩下宋妍顫顫巍巍,她不敢擡頭,也不敢夾菜,甚至連咀嚼米飯都不敢發出聲音。
這樣的氛圍往往預示着,她要挨一頓批鬥,甚至于是一頓毒打。
她早已習以為常,這些年裡,她被打到骨折也時有發生。
剛開始的時候,她不知道是骨折,隻感覺很疼,很疼很疼,疼到擡不起來胳膊,到夜裡的時候,她才發現整個胳膊都腫了起來。
所以,她總是請病假,班主任問她原因,宋妍隻能低着頭,給不出任何解釋。
宋妍請假在家的時候,終日将自己關在家裡。
她強迫自己專注學習,不去想其他的事,強迫自己不去聽門外發生了什麼。
但注意力還是會被牽扯走。
宋妍記得有一次晚飯時,她實在忍受不了,和宋維虎分辯了幾句,就被他用酒瓶打了頭,酒瓶當場破碎,宋妍不知道酒瓶碎渣有沒有紮到自己的頭裡,隻知道一摸,手上全是血。
她不敢哭,因為宋維虎正用鋒利的酒瓶殘骸直指她的眼睛。
他情緒激動,宛如一個受害者一樣控訴,他控訴宋妍被母親教壞,控訴自己在這個家裡受到的冷漠,他咒罵宋妍隻是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發誓要讓全家人今晚全部死在他的手裡。
他行為癫狂,像是個失了智的精神病人。
宋妍冷眼看着,說了句那今晚,就殺了我吧,就回了卧室。
宋妍躺到床上,門外是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
無非是母親吵着要回娘家,然後宋維虎揚言要滾把宋妍也帶滾,并且滾了就永遠不要回來。
母親當然不會回娘家,或許回娘家這個話頭僅僅是她的一個策略,再後來,外公外婆先後去世,連這個策略也沒法用了。
宋維虎更加肆無忌憚。
宋妍不想聽,她躲在被子裡偷偷地流着眼淚。
她很好奇,她家這動靜不算小,為什麼左鄰右舍從來沒有聽見,甚至連一路之隔的李越,也從來都不知道。
後來,她才知道,每次激烈争吵甚至家暴行為發生的時候,電視機總會适時打開,并且開到最大聲。
每次都是。
宋妍覺得有些好笑。
醒來的時候,宋妍才發現天已經黑了,而門外沒有一點聲音。
再摸頭的時候,她發現血已經幹了,絞着頭發,結成了硬塊,受傷的地方也腫的很高,宋妍找到碘伏,然後給自己消毒。
這樣的傷總是接連不斷,所以,碘伏也從來沒有斷過。
處理完一切後,宋妍蹑手蹑腳地走向房門,她小心翼翼打開門。
發現家裡靜得出奇,這樣的安靜太讓宋妍害怕了。
她輕聲走出房門,發現父母都不知所蹤,就連大門也是敞着的。
宋妍在家裡各處看了一眼,确定父母都不在家後,她突然更加害怕。
她看了眼時間,已經将近晚上8點,那時還是夏天,天還是朦朦胧胧的黑。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敢呆在家。
宋妍沿着巷子出門。
一路上她都害怕遇見突然歸家的宋維虎。
走出巷子的時候,宋妍一路飛奔,晚風中裹挾着夏季的潮濕和悶熱,宋妍情緒像被子彈擊中一般,她一路爆哭。
宋妍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家附近的公園。
公園建成已經有些年頭,宋妍除小時候和李越一起來過外,已經很久未曾踏足。
宋妍走進公園的時候才發現,這裡已經不是小時候的模樣,樹木叢林經過歲月的累積,早已經遮天蔽日,陰森森的,有些恐怖。
公園裡的人不多,宋妍入園後也隻遇到零零散散幾個人。
她按照小時候的記憶,找到了童年時坐過的秋千。
宋妍在秋千上坐了不知多久,隻覺得天漸漸黑了,但宋妍并不想回家。
相比于公園的黝黑陰森,她更害怕回到那個家。
正發呆的時候,後背突然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
她回頭。
發現是一個籃球,而籃球的主人正站在不遠處。
樹影婆娑中,李越靠在一棵大樹下,他雙腿交疊,其中一條腿微曲,并沒有用力。
李越神色懶散,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喂,你在這裝鬼的嗎?”李越彎腰撿起籃球,他說話毫不客氣,“我還以為是女鬼呢,吓我一跳。”
宋妍盯着他看了兩秒鐘,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害怕一說話,眼淚就跟着哭腔出來。她猜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難看極了。
李越輕拍一下籃球:“說你是鬼,你還扮上了?”
“……”
“不說話要吓死誰,”李越說,“還是你在等甯采臣?”
宋妍實在難忍他的出言不遜,說:“你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