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花一向覺得她的大外甥表面看起來像隻乖巧的白貓，實際上鬼主意很多，一點虧都不肯吃。

她甚至懷疑這小子在暗戳戳地盤算着某種不為人知的大計劃。

記得周夏五歲時，正在院子裡的沙堆旁玩沙。有人從他頭上倒沙子，他笑眯眯地找到始作俑者，左手穩端着碗，嘴裡不緊不慢吃着飯，右手一記鐵砂掌把那人打進了沙堆。

後來周大花帶着閨女和大外甥去海邊玩，有中年婦女過來欲扯周夏的泳褲：“小朋友長這麼漂亮，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呀，讓阿姨瞅瞅。”

十歲的周夏笑呵呵，作勢要把手搭上那女人的胸，口中道：“阿姨這麼大？真的還是假的啊，也讓我摸摸！”

那女人趕緊溜走，大外甥冷笑一聲，面不改色地繼續和表妹玩沙子。

周夏讀初中以後，一開始成績平平，唯一變得愈發鮮明起來的特征就是：五感敏銳。

别人聞不出，聽不見的，看不到的細節，到他這裡都能被輕易捕捉并放大。

于是老周，以及老老周，經常苦口婆心地勸說：“崽啊，你這些特長在大多數領域都沒有運用機會，要不要考慮下軍校或者警校？”

一向秉承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天能不用就别用”的周夏，異常堅決地回絕了這個危險的提議。

父子為此大吵一架，失敗後，被氣得語無倫次的老周哇哇大叫：“不要叫我爸爸！我沒有你這樣的爸爸！”

周大花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笑眯眯地對大外甥說：“你爸當年是警校扛把子，你媽是醫學院特優生，小周同學，龍鳳成翔哇！”

在她的認知裡，對于這樣的小孩打罵都無濟于事，得激将！

辦法果然管用，為改寫那句“龍鳳成翔”，周夏整個中學都憋足了勁兒，不僅數學競賽上拿下一串串勝利的果實，還順風順水地考上名牌大學，總算堵住了老周想讓兒子繼承衣缽的怨念。

不聽老人言，開心好幾年！

可他還沒來及開心，就被迅速打臉了。

誰叫他選了個巨大的碾肉機，這個碾肉機的名字叫做：數學系。

第一堂線代課，由數學新時代的開山怪，埃爾斯教授執教。

這位貌不驚人的大叔剛開始還算客氣，隻是在課堂快要結束後，給他們安排了随堂小測試，輕描淡寫地說要看看各人基礎。

剛入校的孩子們各個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結果那場戰役全軍覆沒，場面極其慘烈。

周夏是唯一的五十九分，也是最高分。

殺人還要誅心，埃爾斯留給全體學生輕飄飄的一句話：“人有哪五德？仁義禮智信，腦子不好使也是缺德。”

從那天起，大家就有了一個卑微的夢想，希望大學裡每門課都及格。

用周夏同宿舍的寝室長話說，就是：“從那天我就躺平了，這輩子也不打算起來了！”

接下來，考試仍然很難，該打的遊戲的還得繼續打。

生活本已艱難，再不能打遊戲，那不就苦過黃蓮了嗎？

這天周夏跑完步回宿舍，聽見室友們在讨論某款遊戲設定，據說這部遊戲通關的不二法門，就是所有玩家和非玩家的“靈魂”彙聚一體，于是人類才能成為與神同等的存在。

寝室長反對道：“這款遊戲的系統發展到盡頭，難道把所有地球人趕到一口鍋裡給炖了？那樣的人和螞蟻有什麼區别？”

他們這裡争論得熱火朝天，就聽見周夏疑惑地問：“不玩遊戲的人也會被強行捉到遊戲系統裡充值？那這個系統和暴君也沒什麼區别吧？”

嗯，真有這樣的系統，他肯定要把它炸毀！

Bingo，周大花猜對了，她的大外甥确實在暗自進行一個秘而不宣的計劃，那就是：如何避免成為大數據的獵物，以免成為一個“被系統喂養”的人。

周夏很早就對“平台”、“系統”這類彰顯隐秘霸權的詞彙滋生出對抗心理，甚至為避免大數據的采集，鮮有使用智能手機。

就在他和室友讨論完這款遊戲設定的夜裡，那種奇怪的夢又來了。

周夏甚至不能用“夢”來界定這種經曆。

最初他隻是獨自開車在高速公路狂奔，後來實在太累，竟然忍不住趴在了方向盤上。

到後來，他已經分不清是睡着還是在開車，隻覺得車子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奔馳，兩邊的電線杆不斷向自己撲來、掠過。

慢慢地，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下噴湧而出，他甚至真切地感受到車輪下的地球在緩緩轉動。

在眩暈中，在晨曦裡，地平線下面緩緩地升起一座被濃霧籠罩的城池！

又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于在一扇數仗高的鐵門下驟停。

那大門猶如巍峨高山，望之令人心悸，因為氤氲在白霧中，擡頭也根本看不見頂，俨然是神秘世界的入口。

一股神奇的力量想把他吸引進去，而門口又有無形的力量，想要把他推開。

那些往來反複的力量，撥動着他每一根神經，拉扯着他每一寸肌膚，感覺特别逼真，疼得周夏呲牙咧嘴。

終于，大門剛露出些微縫隙，漫天水流争先恐後地噴湧而出。

他隻覺得眼前一黑，繼而便被鋪天蓋地大水淹沒了。

在掙紮中，周夏恍惚看見半空中浮現出一張人臉。

那人睜眼的瞬間，原先混沌的臉就跟美圖軟件開了銳化般，清晰度高得可怕。

随即就聽道一個聲若洪鐘的男聲道：“幫你回去。”

周夏終于醒了，四人宿舍裡傳來室友們輕微的鼾聲，甚至能聽見寝室長在磨牙。

他把臉埋到枕頭裡，身體微微顫抖，回憶着剛才的一切：細節太豐滿，畫面過于逼真，他不相信是夢。

可身體仍運轉自如，衣服盡都幹爽，剛才的一切更不可能是真的。

準确點來說，那更像在同樣場景裡徘徊不前的遊戲片段。

而那張臉，他也從來記不牢長相。

周夏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百分百确信，這一切都來源于幾年前的那部二手手機。

當時他尚在初三，想買一個老式手機，有簡單上網功能，能打電話和發郵件即可。

直到他在二手商店看到那隻胖嘟嘟的舊手機，笨拙，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