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會試圖躲進卧室抵住門來逃避毒打,她在門外往往會尖叫着:“看你出來我不殺了你!”
他從小就很孤單,沒有好朋友,和父親也不親,對母親總有着孺慕之情,以至于毒打到最後,都是他哭着求她不要打。
有時,他若為自己争辯幾句,随之而來的是更瘋狂的打罵。
偶爾她也會補充:“我都是為了你好!不然你父親怎麼會從他幾十個孩子裡選中你,把他的家産給你繼承?”
小時候他根本都不敢想象自己能活着挺到成年。
生活是艱辛的,世界是險惡的——成長的路上,未曾有人告訴過他世界還有其它模樣。
他不能就這樣認輸,今天必須殺死她,殺死過去!
目的地很近,是個不大的院子。
前院以接待區為主,來客需等待片刻,才能見到想探望的人。
盡管他來得太早了,前台還是默默地幫他聯絡了後院。
等看到一位老婦人被人用輪椅推着,從清晨的橘黃色陽光裡出來時,陸世風有一瞬間覺得很恍惚,甚至覺得有些對不住她。
他有種錯覺,此番過來僅僅是由于思念。
可懊喪、痛苦等情緒在心裡滿溢、激蕩,明顯根本不能與思念調和。
他們兩個最開始還能随便聊天。
他問:“身體最近還好嗎?”
她問:“你有沒有定時吃脫敏藥?工作順不順,有沒有談女朋友,什麼時候帶過來給我看看?”
她微笑的樣子,簡直可以用慈祥來形容。
扶着她的護士插嘴道:“琳達太太你兒子好帥、好優秀啊,你怎麼培養出這麼好的孩子。”
琳達聊得紅光滿面,大聲叫道:“告訴你,就一個字:打!往死裡打他就記住了,就不敢犯了!”
陸世風不禁放開了挽着她的手——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以為她對曾經的行為有一絲悔恨、反省,這才有了剛才的那段心平氣和地對話。
萬萬沒想到,當着他以及外人的面,她還是把兒子所有的痛苦、悲傷都看成了自己的勳章,并且對人炫耀。
于是,連同談話的内容,風向也随之一變。
琳達問:“你父親死後,把遺産都給你了吧?”
陸世風點點頭。
琳達激動道:“為什麼不接我出去啊?要不是我努力栽培你,你怎麼會這麼優秀!”
陸世風想起以前每次從父親那裡度假回去,琳達也是用類似的語調說:“你在父親那裡表現得怎麼樣呢,有沒有把其他的人比下去?他有沒有問起我?”
望着眼前這位老婦人那紅色的、猶如枯草般的頭發,他還想起來以前母親總是把它染成金色。因為父親喜歡金發美女,他之前很少有機會見到琳達頭發的本色。
他忍不住問:“琳達,你曾經是個很有前途的鋼琴家,為什麼要作踐自己,也作踐自己的孩子?”
琳達沒想到兒子會這樣問,可她并沒有被這個問題觸發任何思緒,仍舊追着之前的問題:“你父親的遺囑怎麼寫的?”
陸世風冷笑道:“他給了我一部分不動産以及現金,公司股權都留給了董事會,意外身故賠償金很高,留給了——”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
琳達尖聲道:“受益人是誰?索菲亞那個婊子嗎?還是那個保加利亞女人?”
他哈哈大笑,不無惡意地說:“
留給了慈善基金,由非洲草原上的動物們享用,他說,畢竟人類已經得到太多了。
他也沒有在家族陵園中留給任何親人一塊空地,除了那些寵物狗。
他死掉的孩子以及他們的母親,連墓碑都沒有,骨灰都被扔到海裡了。
他出事的公海屬于大西洋,那些人的骨灰都送到了北冰洋。
你看,他到死都不願再看見那些孩子和女人,也包括你。”
琳達暴跳如雷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突然又淚如雨下,抓着兒子的手臂道:“他把我送進療養院,說隻有你成年以後,你同意了,才能放我出來!為什麼還不放我出來?為什麼?”
護士發現了她的亢奮,連忙喊來保安,幾個人一起按住了琳達。
陸世風旋即轉身離去,任憑琳達在背後狂喊亂叫。
他頭也不回,佝偻着背,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
他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再也不。即使到了黃泉,我也不想再看見你!”
回去的路上,陸世風的心情久久未能平複。
他曾以為每個人想真正地成長,都必須經曆“弑母”這個過程。
但現在看來不是。
有人即使在成長的過程中缺失了母親的陪伴,依然能成為一個自信開朗,樂觀燦爛的人,如同周夏那樣。
而他,實在配不上那麼陽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