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屋内一時寂靜,衆人皆倒吸了口氣,紛紛斂神聽之。
但此事,包拯剛從縣太爺口中耳聞,也不算意外。
“民女不信,幾番探聽卻得知官府早在八年前将程家白骨案以妖吃人一說草草結案。”阿文聲音漸輕,語氣卻毫無起伏,“而陳家村村民人人作證,那夜耳聞異動,坐實了官府結案之語。這些年連程家的房子都整個……”阿文閉了閉眼,仿佛是無法說下去,“整個被鏟了,連舊屋也不給阿文留下。官府道是滅門案晦氣,屍骨俱丢至亂葬崗,連個立碑之人都無。前兩年亂葬崗還給填了!”
說到這裡,阿文又一次渾身顫抖起來,分明是憤怒難當:“阿文尋親而歸,竟是無處可尋。天下之大……阿文亦是無處可歸。”
聞言,衆人多是心生不忍。
“陳家村白骨是你所犯?”包拯道。
如此因果在前,心生怨恨,又故作自首之狀,行刺知縣,條條樁樁俱是明晰。
“是。”阿文毫無猶疑地認了罪,雖低着頭,還是那般不敢瞧生人的腼腆模樣,“為報家仇”四字卻是擲地有聲。
“你如何知得陳家村便是你的仇人。”包拯問道。
阿文沉默了半晌,隻給包拯磕了一個頭:“民女使了法子,從當年知情人口中所得。”
白玉堂同展昭神色微動,未有插話,又聽包拯問話:“你又如何做到讓陳家村一夜成白骨?”
“當年程家滿門隻餘白骨,卻道妖吃人結案,阿文便以牙還牙。阿文欲知,若這陳家村滿村又是一夜白骨,官府打算如何結案。”阿文說着,擡起眼瞧了縣官和包拯一眼,那眉目平靜恬淡,卻因這份心如死灰,在一張柔弱面容上顯露狠絕之色來,“大人問民女如何做到的,民女從陳州逃回之時偶然因緣機遇,得了江湖門派百毒門的毒物,撒在陳家村的泉水裡,但凡飲水,無論人畜……”
無論人畜、皆餘白骨。她說到這裡便停下了,展昭卻攥緊了手中巨阙。
原是如此。
水中确有問題,百毒門亦受此所縛。
一時廳内廳外驚駭不已,就連那見了滿村白骨的知縣都吓退了一步,生怕這辣手無情的女子又藏了什麼毒物作後招。
“若是無辜旅人他日飲用此水,你當何如?!”包拯卻是面色一沉,凜然喝聲。
“此毒雖溶于水中,但隻需隔日日頭曝曬,便消弭幹淨,亦無害與人。”阿文身形一僵,終是平靜道,“大人若是說密林镖隊的白骨,阿文原先也不知他們那一夜會這麼巧卷入其中。确是阿文思慮不周,害了無辜之人,阿文認罪伏法也隻為此。”
“那陳家村中的襁褓小兒何其無辜?!”知縣怒道。
“我程家的垂髫小兒難不成就合該如此嗎?!”阿文聞言一反常态地高聲,雙目赤紅,且恨且怒,“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苟活至今,為我程家二十一口報仇雪恨,有何不可!”
衆人啞然,在這大悲慘劇前,無力辯駁。
她見縣太爺語塞才又喘着氣垂下頭,隔了良久才垂淚低聲道:“阿文今夜未能得手,阿文并不意外。今日結果,早有預料,還了阿文這一命無可厚非。”若是平日或許還有機會,但欽差出巡,包拯見此重案,不得真相怎會離去。縣衙裡頭必然是守備深嚴哪有更多的機會。
半夜自首怕是她心頭笃定的唯一機會。
衆人緘默,心頭無不閃爍她今日之行,俱是郁氣在胸。
“既有毒物,你今日為何以匕首行刺?”展昭狐疑道。
“毒物珍貴,阿文手中已無所剩。”阿文回得極快,仿佛不用思慮。
衆人不語,兩兩相視。
阿文所答俱是清晰詳實,處處與此案細節嚴絲合縫。若非犯案之人豈會知曉案中種種關節,還甘願背負百條人命投案認罪。百毒門門人挪了屍骨,當是知曉毒物出自己身,怕這案子到頭來查到他們頭上去,那時又抓不到真兇,難免白白背了口黑鍋,這才想着偷偷掩蓋。不成想遭人撞破了,無奈追拿那無辜少年。而長順镖局的镖隊恐怕是夜裡山道趕路,意外飲用了那陳家村的泉水,運道不好,卷入此案,才叫阿文算漏了……
隻是這未免太過狠毒!
前腳接後腳的兩起白骨案,上百條人命,竟隻是一個刀都握不穩的弱女子狠心所為。
便是展昭和白玉堂當真查到程文婧身上去了,心有懷疑,也并未深想至此。更别說奔忙一整日,尚未捋出個頭緒,這兇犯就投案自首來了。衆人哀色難掩,紛紛靜立無言。包拯便命官差将她暫且收押起來。
阿文且被拖着起身,一旁白玉堂沉着眉,出聲問道:“你初至安平鎮曾賣身葬父,按你所言,你父母早亡,那人是誰?”
阿文一愣,半晌才作答:“那是陳州路上同行的受難之人。”
“為一個路上同行之人賣身?”白玉堂微哂。
又隔了片刻,垂着頭的阿文才雙手緊絞,低聲答道:“初至安平鎮,阿文手中沒有銀錢,又找不見程家;這時同行之人恰好熬不住病去了,便心想着先進了大戶人家當個丫鬟,再慢慢打探,才裝作賣身葬父,焉知……”焉知遇人不淑,苗夫人心狠手辣不輸旁人,轉手就将她賣進了窯子。
“既如此,你托我所尋幼弟,此言是虛是實。”白玉堂眯着眼又問。
阿文站住了,原是心若死灰的眼睛騰的紅了。
白玉堂不再多言,隻是冷眼瞧着她。
“阿文确有一幼弟,八年前不過六歲的垂髫小兒,與阿文感情甚笃。”
阿文的目光怔怔地盯着白玉堂,終于淌下淚來。夜中風變,這一刻迎風身形如浮萍,仍是那孤身一人,在風雨飄搖中被賣入窯子的可憐小娘子,“阿文……阿文犯下滔天血案,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她好似穿過白玉堂,遙望遠處的星辰笑了一笑,“卻從未心生恐懼,隻是幾次夜夢幼弟呼聲姐姐救命,才心存幻想,希冀幼弟逃出生天,此番……卻是麻煩白五爺了。”
說着,她沖着白玉堂附身一拜,也不用衙役動手,再一次環顧四周,從廳内廳外衆人的面上一一掃去。衆人多撇開頭,滿目複雜,不肯同她對視,更無人作聲為她一辯。她這才低下頭,安安靜靜地跟着衙役去了。
展昭扣緊鈍劍,忽然不重不輕地落下一句:“縣令、縣丞暫且不提,你可知天昌鎮的知縣兩年前就換了人?”
走到門口的阿文身形一震。
“你要刺殺的這位縣太爺根本不是八年前結案之人,兩年平了亂葬崗時,也不知程家滿門埋骨其中。”
阿文盯着門外散開的王朝衆人,盯着更遠處的虛空,始終沒有回頭,一言不發地被押去了大牢。
夜深人靜、風拂長廊,廳内廳外俱是斂聲屏氣,難吐一聲唏噓。
“竟是如此。”直到燈燭低矮,知縣不禁長歎,卻仿佛歎在在場每一人的心頭。
“也總算是結案了。”思來想去,雖是百人苦,他仍瞄着包公黑沉面色心道萬幸。一則這血案才查了一天,急得嘴角都冒泡,剛發現點苗頭,仿佛與八年前的案子有聯系,這犯案人就自己跑上門來自首了;二來嘛,他摸着心口感慨這小命算是保下了。若非欽差出巡,縣衙哪有那麼多高手在緊急關頭護他周全。
好幾個衙役也是私下嘀咕。
而包拯眉頭緊鎖未有片刻松開,面仍是沉沉,不知是何心思。
這時張龍才綁了項福遲遲進了廳。
今夜混亂,前後三方人馬摸進了縣衙裡,好在沒惹出什麼大亂子。見包拯欲夜審項福,諸事且告一段落,衙門中井然有序起來……左右無事,展昭和白玉堂對了一眼,不聲不響地躲了出去。此時已過三更,夜深露重,月光淡掃浮雲,卻照不見回廊長影之中,幾人暗松口氣、幾人心思煩亂。
才剛上了屋頂,展昭輕手撫平袍角,擡眼望着白玉堂,冷不丁抛下一句——
“白兄可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