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館門前正值人聲鼎沸,衆百姓将酒樓圍了個水洩不通。
隻是沒人進去,甚至好些人被掌櫃的從長樂館裡頭請了出來。掌櫃和堂倌皆是神色惴惴,正忙不疊地鞠躬緻歉。門口的百姓不由嘟囔是哪個如此霸道,一早将長樂館包下,連早飯都不讓人吃了。
還沒說出個道理來,他們聽見裡面傳來什麼東西碎了的聲音。
有人嚷道:“那仿佛是長樂館擺在角落的花瓶……!”一時百姓面面相觑,心下惋惜,那可是瓷做的花瓶,長得可好看了,是誰這麼不小心!
且想着,一淺一深兩道身影閃進了長樂館二樓的窗子,風攜了二人幾聲急語——
“……那虎頭骷髅果真是白兄昨日提到的那顆?”
“往陳州路上撿的,爺早說……!”
話音斷落在長樂館裡頭。
此時的長樂館二樓,并無富貴豪客一擲千金,隻有一個年輕小娘子劍鋒寒芒直逼少年要害。展昭一晃,眨眼近至少年的身側,陳文聶當即喜極高聲——“展大哥!”展昭單手按住少年的肩膀,将他整個兒拎到一邊。
白玉堂踩着展昭影子後至,長刀吻鞘而出,冷光倏閃。
刃沾一點天光,似得一寸雪。
好快的刀!那姑娘見長刀鋒芒太重,避則劍斷,隻好硬着頭皮迎了一招。但應招之餘她便做好準備,步下疾退。她手中挽着劍花,錯開刀鋒,卻發現長刀刀法錯亂,輕靈詭谲、變幻莫測。她這頭匆匆忙忙,勉強應付,不料那刀回轉就是一突,氣勢駭然,險些取了小娘子的性命!
這是什麼寶刀,如此可怕,她竟是從未聽聞。
姑娘的面上閃過詫異,一擡眼,正對上白玉堂那張含怒的笑面,心裡卻是一句:嚯,生氣也很好看呀。
白玉堂不作他想,未留半點情面又是橫着一刀。
姑娘身後的一人連忙拔出手邊的匕首迎擊。可謂是一寸長一寸強,那匕首又不是什麼寶器,直接被削成了兩截。而另外幾人似乎不常用武器,隻能空手迎上。白玉堂的眉梢一挑,似笑非笑的神色更顯怒意。
刀且未進,展昭先作聲:“白兄。”
一并來的還有那“楊姑娘”一聲急喝:“不可!”
白玉堂眉目冷斜,還掌的左手及時收回,隻迎着撲前的人影擺腿踹了一腳。後發卻先至,一人重重撞在牆上。衣擺起落間隙,他身形遊走,側身逼近另一人,刀背橫斜一敲,可謂是舉重若輕、飄飄似鬼魅,卸了來者攻勢,人也緊跟着被他一腳踹了出去。
一步倒一人。
不過少頃,桌椅橫倒,長樂館裡徒留幾人哀嚎之聲。
白玉堂垂着刀,衣袍未平,眼前能好端端站着的隻剩下那個“楊姑娘”。長樂館的掌櫃聽到樓上的響動,早就駭得緊閉大門,同堂倌在一樓躲了去。
這回姑娘瞧清了白玉堂手中的長刀,修長細窄,卻也普普通通,一點花哨也無。前些年朝堂見草莽械鬥屢傷百姓性命,下令禁了民間私造大刀、□□,但江湖人行事不羁,哪肯當真就範,還常用些環首刀和樸刀。白玉堂這把卻是不同,瘦長似劍、單側開刃,乃是一柄細長的直刀,又比直刀更長,像扶桑刀卻無那弦月彎弧,論其形制當屬唐橫刀。
與展昭的巨阙不同,白玉堂手上的長刀不似什麼神兵利器。
但橫刀難練乃是江湖衆所周知之事,滿天下都尋不出幾個橫刀刀客。這年輕人的刀法卻稱得上爐火純青,又兼有少年鋒銳,張狂至極。
姑娘心下感歎,聽白玉堂淡淡一哂:“你便是楊憶瑤?”
姑娘不應答,隻是暗暗哭喪着臉。哎呀遇到煞星了,出師不利、出師不利!這口氣分明是知曉她不是楊憶瑤,而是冒名頂替的。雖說昨日再遇展昭她就猜到了不妙,但究竟是如何教人識破了呢!起初展昭不是絲毫不疑嗎?!
她心裡嘀咕着,瞄了爬不起身的同門師兄妹一眼,又瞄白玉堂一眼,最後瞄了展昭身後的陳文聶一眼。
白玉堂見她目色藏光,似乎打量着什麼主意,似笑非笑道:“你若想扮作楊憶瑤,還得先把眼睛戳瞎了,要不白爺幫你一把?”
說着,白玉堂便要擡刀。
姑娘心底一驚,長順镖局的楊憶瑤難道是個瞎子?
哎呀!這真是陰溝裡翻船!
她按住這口涼氣,終于認栽收劍,擺了一個乖巧笑臉道:“我确非什麼長順镖局的千金娘子,隻是百毒門門下的小弟子,今日冒名頂替隻為遮掩師門來曆,無意同二位少俠交惡,還請少俠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白玉堂微眯着眼似是好脾氣地應聲,隻唇邊含嗤,字字戳心:“百毒門的毒物可未曾對陳家村一村的平民百姓留情。”
姑娘神色微變,斂聲默然。
“那根本——咳——與我們——咳咳、咳、無關……”一個靠着牆半晌沒能站起來的百毒門弟子滿面怒色,捂着肚子、斷斷續續地辯白,“小師姐你怎麼、咳——怎麼、不與他們辯清、咳——”
“休要胡言。”姑娘聞言竟面色微沉,高聲喝止。
她又同白玉堂、展昭二人抱拳,神色複雜:“事到如今,二位少俠想必已經查到我百毒門頭上,也無甚好隐瞞的。我百毒門與白骨案确有聯系,此事怪百毒門禦下不嚴,釀下大禍。”這年少的領頭深吸口氣,似是思及百人性命皆因門内毒物無辜受死,不禁愧色滿面。思及此,她的目光又越過白玉堂,望向展昭。那陳文聶見狀生了畏色,抓着展昭的衣袖往後躲了躲。
未等她詳說,白玉堂截住了話:“此事當然該算你百毒門之禍。”
“你——!”幾個百毒門弟子本就内傷在身,此時被這話激出一口老血。
“百毒門在這裡就有八人,外面還有五人,武藝或是二流,卻各個精通奇毒。”白玉堂收刀入鞘,輕輕一撣衣袍,頭也不擡道,“倒是叫一個身無長技、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給逃了?”
姑娘一愣。
白玉堂側過頭,譏诮目光落在那埋頭不語的陳文聶身上。
少年攥緊了展昭的衣袖,在這迎面而至的冰冷煞氣中一個哆嗦。
他不由揚起臉急切地看向展昭,卻發現展昭亦是垂目瞧他,“小兄弟昨日說,在陳家村曾耳聞啃食之聲,”展昭口中語氣難辨,又仿佛還是和和氣氣的,跟往日無二,“還見着一個巨大的黑影,多虧于此,展某查到此案竟與八年前血案有關。”
展昭稍稍偏頭,神色沉靜:“展某細瞧過那些屍骨,未有利齒啃咬的痕迹,小兄弟可知是何物?”
“……大概是夜有山野惡獸捕食,我聽差了吧。”半晌,陳文聶才小聲回答。
“陳家村雖位處深山,卻鮮見野獸,隻有六日前出現了一隻惡虎,小兄弟可是說它?”展昭又問。
陳文聶嚅嗫了許久,才不肯定地說了句:“……大概是吧。”
展昭的眉目漸漸流露出一種惋惜,“小兄弟說自己名陳文聶,當日展某先入為主,還未問清,”他低垂着眼,語氣溫和誠懇,“小兄弟的陳姓是耳東陳,還是,禾口程?”
陳文聶僵住了。
“展、展大哥……”
窗外突然翻進一人,對着百毒門領頭的姑娘急道:“小師姐,官府的人來了!”旋即見滿地吐血的師兄妹,面露震驚,下意識舉劍戒備。
白玉堂一腳将地上斷了半截的匕首踢飛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一個起身欲退的百毒門弟子腦袋邊上,匕首在木頭柱子上微微晃動,而他的長刀輕飄架在領頭少女的肩上,“急什麼,此案未了,你們還是随爺在這等上一等罷。”他好聲好氣地笑道,眉目凜然令人不敢輕舉妄動,“畢竟白爺這刀可不長眼。”
一時樓内歇聲。
不過眨眼須臾,樓下傳來響動,官差提着刀從前後包圍了長樂館。王朝正敲着前門喊聲:“掌櫃的開門!”掌櫃的千呼萬喚終于盼來救星,哪有不趕緊照辦的。這一開門,便迎來了面色烏黑、額間有月的肅容中年人。
這是欽差包拯啊!掌櫃竟是登時眼淚簌簌,如見至親。
戲台衆角俱登場,展昭這才輕歎一聲:“陳小兄弟,展某曾言,定會竭力相助,弄清你們之間的恩怨,再送你回去。”
“……”陳文聶依舊是唯唯諾諾的神情,卻緩緩閉上眼。
展昭擡頭,好似隻為解惑,對那束手就擒的百毒門少女道:“姑娘為何要追殺陳小兄弟?若是為移屍之事,今日大可不必現身,官府昨夜結案,毒物雖與百毒門有關,但亦知确非貴門行兇。”
那位姑娘也不說話。
包拯卻踩着樓梯走了上來,語氣沉沉:“隻因百毒門的毒物并未用完,也從來不在程家姑娘手中。而是在你的手中。”他的目光灼灼,直逼陳文聶,令聞聲睜眼的陳文聶僵身一顫。
“本官可有說錯?”
陳文聶撲通跪地,滿目慌亂膽怯,顫聲喊冤:“大人冤枉,草民、草民不過是個流浪乞兒,如何、如何能得什麼百毒門毒物……”
包拯近前環顧,仔細端詳了一眼被白玉堂長刀挾持的小娘子。
然而那位姑娘并不出言證實。
包拯這才道:“陳家村程氏本非天昌人氏。根據卷宗所錄以及石老所言,十七年前夫妻二人帶着一家奴仆搬來陳家村,在陳家村做起了教書先生,不久誕下一女,正是程文婧,然八年前意外遭人拐賣。而後不久,程家滿門遭難,無一幸免,唯有早先被拐走的女童活了下來。”
陳文聶聞言低下了頭,仍是膽怯萬分、低眉順眼的模樣。
“本官昨夜與展少俠夜談此案,嘗聞你家中父母雙亡,唯有一姐姐大你三歲,與你失散,而父親正是教書先生。”包拯停聲,衆人依言望向陳文聶,衙役心頭更是齊齊閃爍異色。
這未免太巧了!
昨夜裡那個自首的阿文姑娘也說自己有一幼弟,小她三歲。
“程姑娘八年前被拐,或是僥幸躲開了程家之難,而你卻是從八年前的程家大難中真正存活下來的程家子。”包拯說到此處,面沉若水,宛如公正凜然的神佛,字字捶人心,“天聖五年天大旱,死于那年的百姓不在少數,她離鄉八年,如何得知程家大難的前因後果?正是從你口中得知,而你——”
陳文聶猛地擡頭。
“才是陳家滿村白骨與镖隊意外身亡的罪魁禍首。”
“不!不是的,阿文才是兇手!”一人高聲驚叫。
不知何時被衙役帶來的程家阿文聽聞此言,幾乎是跌着撲倒在包拯身前。她攥着包拯的衣角,雙目垂淚,焉有昨夜裡那心如死灰、投案自首的平靜,字詞哆嗦,懼怕不已:“是阿文一人所為!一人所為!大人——大人!不關他的事,是阿文死有餘辜……!”
展昭瞧着阿文哭得狼狽,卻是不打自招,心生不忍亦感歎包公行事妙哉。
“程姑娘,天網恢恢,便是你想一力承擔此案罪責,也逃不過舉頭三尺神明。”包拯輕聲歎息,示意官差将阿文從地上扶起,“人命關天,生死權責盡在本官之手,倘若尚無頭緒,斷不會輕言有罪。”他斂了動容之色,不怒自威,“程姑娘真想認罪,本官且問你,你是哪一日在陳家村的泉水中下毒,叫滿村一夜成白骨?”
“我、我——民女……”阿文半晌說不出話來,終究是一閉眼說,“兩日前的晚上民女下的毒。”
“也就是說,正是展少俠碰上陳文聶的晚上,隔日屍骨便被展少俠發現了。”包拯說。
“是——”阿文道。
這回便是樓中那百毒門少女與同門弟子也不忍地扭過頭去,她渾然不知,喃聲笃定:“正是那天夜裡我尋了空……”
“姐姐。”陳文聶終于開口,“莫要說了。”
“文遠……”阿文呆住了。
陳文聶盯着阿文看了許久,笑了笑,眉目好似因這笑容張開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