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夾槍帶棒、冷嘲熱諷,任誰都聽得出火氣極盛。展昭卻是神色不變,隻目光又輕又快瞥過那杯飄着一顆米花的酒,和和氣氣道:“白兄歸心似箭,該是回了一趟家門了。”
“……”白玉堂暗惱,知曉那半杯酒露餡了。
憑他本事,接顆米花還能灑了酒?笑話。
可他回島後受傷,展昭全無意外之色,分明所知甚多,仿佛比他更清楚原委。他們一前一後進的城,展昭能從何得知陷空島出事?要麼在城中耳聞,要麼……“南俠可莫說是為此而來。”他眯着眼又一次問道。展昭既有此問,可見絕非兄弟阋牆這般簡單。他這會兒有幾分理智回籠,再想起盧方幾番不明不白的說辭和那張肅然含怒的面容,賭氣之念消了不少,也在細細回想時察覺好幾處古怪不妥之處。
“自然不是。”展昭有些無奈。
他伸手給自己倒了杯酒,輕擡眼,目色坦蕩,任誰觀來都有十分誠懇:“展某剛說了,此番來松江府,一是為了答謝半月前白兄鼎力相助,二是為……”
“客官您可回來了!”堂倌突然滿臉欣喜地湊了上來。
展昭詫異回頭。
“那位客官說的果然不錯,隻是您怎的換了位置,先前您點的酒菜都還留着呢。上好的金色鯉魚,若是不要了怪可惜的。稍等,馬上給您上菜。”堂倌手裡托着别桌的飯菜,急匆匆地同展昭道了兩句,忽而意識到不對,目光落到了展昭對面的白玉堂身上,面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您這……兩位啊?”
堂倌遲疑了一瞬,哪能認不出白玉堂。
這富貴公子哥、陷空島白五爺可是個挑嘴滿城知的性子,豈有吃旁人剩菜的道理。他一時腦瓜子轉得飛快,趕緊找補道:“隻是那幾樣上過的,不知您用過沒,到底失了賣相,端出來叫旁人疑心我們拿剩菜待客,就讓後廚先處置了,這壁先同您說一聲,您莫怪罪。”
言罷,他又仔細道:“可要再添幾個菜?”
展昭未言,白玉堂先觑那堂倌一眼,才在沉默裡似笑非笑地接話道:“掌櫃雇小二哥費了不少銀子罷?”
“白五爺您說笑。”堂倌忙不疊道。
“他都點了些什麼。”白玉堂漫不經心地撿起桌上的筷子道。
“這……”堂倌幹咳一聲,面上浮出幾分尴尬。尚未等他悉數報來,先聽着另一桌食客催促上菜。
白玉堂才仿佛輕哂了一下,“你店中可有金佛手?若有就端一盤來佐酒,不必添别的了。”
“欸好好,您二位稍坐,馬上就來。”堂倌松了口氣。
“那就麻煩了。”展昭也糊塗地應道。
隻是見堂倌轉身要去了,他又回神問道:“冒昧問一句,是何人叫你留的酒菜?”
“就是那帶着個小姑娘的公子!”堂倌頭也不回地趕去上菜了。
是那粉衣公子。展昭不禁往堂内掃視一圈,又心知徒勞暗暗一哂。這麼久了,那人早該離去了。他正感慨,卻聽揶揄:“南俠是真好那金色鯉魚,還是叫這巧嘴的小二哥哄了去,才蒙頭點了一桌水産呢?”
展昭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既來了松江,總要嘗嘗鮮。”
白玉堂拇指摩挲着筷子一側,剔眉道:“早前不知,原來南俠也是闊綽之人。”
“……”誰能比白五爺嘴巧呢,嘲笑人都别有風采。再者說,這宰客的可是他們松江府的人。
想歸想,展昭見他眉間郁氣稍減,雖未舒展,卻也不複冷峻,才接了這聲戲谑:“這小二哥說星雨樓金色鯉魚做的極好;雖是貴了些,用的都是足斤的活鯉魚,尾巴似那胭脂瓣兒。展某不知鯉魚還有這般講究,不過平日裡也是好食魚鮮,便聽其言,要了一尾。莫非此話有假?”
白玉堂将手邊的酒杯推開,仍是撩着笑揶揄道:“話是不假。大名鼎鼎的南俠來松江府,我們東道主當然不能怠慢,該拿這金色鯉魚好好款待。”
正說着,堂倌端着魚來了。
白玉堂先拎起筷子,熟能生巧地往魚脊背上一劃,“南俠趁熱嘗嘗,冷了可就發腥了。”他信手給展昭碗裡布了一塊,一旁堂倌很是熟稔地給白玉堂端了姜醋碟,也被他遞給了展昭。
見白玉堂率性而為,展昭也不拘泥,一手給白玉堂換杯子倒了一盅酒,另一手提筷,依白玉堂之意,就着姜醋碟嘗了一口魚。
“妙極。”他誠實稱贊道。
白玉堂聽來舒爽,撥開筷子示意展昭繼續。
此後兩人不約而同地閉了嘴,就着好酒大快朵頤,瓜分了一面魚。
過了晌午已久,酒樓本就少客,待他們吃吃喝喝,又走了不少人,堂倌也上足了菜便抱着托盤下樓去了。無人打擾,二人一言不發、舍了客套話,竟也自在得很,越吃越放松,到酒足飯飽時竟是齊齊放下筷子,兩相對視。
“你怎知陷空島上不得?”白玉堂說。
展昭聞言略一擡眼,也不兜圈子,示意窗外:“船。”
要能上去,那官府的老潘能吓到說邪門嗎?他觀那老潘為人正直誠懇,不信神神鬼鬼之事,定然不會信口胡言。而世間古怪多輪不着神鬼之事背鍋,至多是歪門邪道、人心作祟。船去不了陷空島,要麼是水域有問題,要麼……船家有問題。
“船……”白玉堂蹙眉,當即想起今日确無船上島。
“白兄可知今日陷空島和松江府發生了何事?”展昭又問道。
無論是水域還是船家,歸根結底都是人的問題。是人在挖空心思對付陷空島。而眼下形勢,陷空島分明在不知不覺中被算計得毫無還手之力。
白玉堂擰眉追問,“你知?”
展昭的目光輕輕掠過白玉堂,已然笃定他回島遭遇,口中卻道:“隻耳聞一二傳聞,疑有端倪,未得佐證。”
言罷,他不急着告知陷空島所陷官司,先問道:“若是展某所料不錯,白兄往疏閣去,可是想打探消息?”
這會兒陷空島形勢古怪,白玉堂哪有心思留戀煙花柳巷,多半是來尋人;他今日才趕回松江府,從陷空島一來一去也就這半天功夫了,同人約見的可能不大;而魚龍混雜的風塵之地也向來消息龐雜……人地兩生,展昭當然不熟這松江府三教九流、地頭蛇,更不知疏閣在這松江府的地位,但白玉堂十有八九是來打探消息的。
他匆匆歸來,就出門打探消息,定是陷空島出事了。白玉堂也是因此負傷。
“疏閣的東家叫溫殊。”白玉堂說。
“并非松江府人氏,但我來松江時他就在這地界闖出名頭了。”他扶着酒杯,擡眉看了展昭一眼,“此人年紀不大,但道上稱一聲溫爺,說他是松江一霸。不是因為功夫好而是因他管三教九流的事兒,出入松江府的人沒一個能躲得開他的耳目。尋常百姓不知此人。他脾氣古怪,除了幾個親近的手下,無人知曉他的真面目,旁人多是見面不識。”
江湖上說一句三教九流,非是儒釋道、三等人,而是獨獨指人多輕蔑的下九流。從高台戲子到販夫走卒,從偷雞摸狗到街頭叫花,從坑蒙拐騙到冰人秤手,從達官貴人的消遣玩物到平頭百姓的所依所恨……此般人物,舉目天下比比皆是。而能令這些下九流膽戰懼怕、俯首聽令的總瓢把子地頭蛇,自然不會是簡單人物。
即便如此,連白玉堂也肯戲稱一聲松江一霸,展昭仍是意外不已。
展昭很快恍然道:“那位名伶,溫姑娘,是他門下之徒?”
“她是六七年前來的松江,說是溫殊出遊時撿來的孤兒,合他眼緣,手把手教了三四載,取名溫蝶。”白玉堂說。
“白兄……與那溫爺相熟?”展昭道。
溫殊脾氣古怪不喜露面,帶着那小姑娘也無人知曉。他與溫蝶關系匪淺,不可能傳自溫蝶之口,故而剛剛那位小公子才笃定溫蝶三年前登台亮相是下車伊始。而白玉堂尋的,不是溫蝶,是溫殊。
“不熟。”白玉堂卻說。
展昭揚揚眉,以示不信。
白玉堂便又道:“一張破嘴。”
展昭樂了,且故意上下打量白玉堂,将話寫在臉上:誰還能比白五爺嘴損。
這會兒,他倒是想明白那些似是而非的傳聞出處。白玉堂屢屢前來疏閣,是應溫殊之約;所贈之物,落入的是溫殊的口袋。非是紅顔知己、風流韻事,是聲氣相投、君子道故。
果然,白玉堂嗤道:“一年到頭唠叨盡讨些稀奇玩意兒。”
二人乃金蘭密友。
隻是不知何等陰差陽錯,他才剛來,溫蝶就墜樓而亡。展昭心下惋惜,人情既深且薄,有此疙瘩,恐二人因此交惡,不由問道:“白兄趕早一步,可知那溫姑娘為何墜樓?”又為何眼睜睜地看着她墜亡卻一言不發?展昭思及此,又倏爾察覺不對,轉頭看向窗外天色。他二人在這星雨樓多時,官府的老潘怎的還未來。
幾乎同時,二人聽樓下一陣喧鬧。
白玉堂目中閃爍,收了開口之意,同展昭一并望去。窗底下的街巷那頭,有一大群人鬧哄哄地往星雨樓擠了過來,活像是被捅開的馬蜂窩。二人目力上佳,老遠辨出這好大陣仗是一群身着褐色短打的雜役。領頭的卻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老妪。
那老妪提着氣竟是三步并兩步走,不一會兒就到了星雨樓門前,竟是雙眼通紅、滿臉悲戚怒色。隻見她堵着店門,口中顫聲高喝:“白——白玉堂——還我孫兒命來——!”一口氣盡,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忍不住淌下淚來。
展昭一驚,與白玉堂雙目對視,俱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