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公子眯起眼,“城外?陷空島?”
丫鬟搖頭,“不可能,除了我們的人,其餘上島船隻俱毀。”
“那白玉堂如何上島?”年輕公子卻展開飛鴿傳信,冷聲反問。
“要從鐵索渡江,便是輕功過人也難于登天。”丫鬟滿額冒汗,答得尚且笃定,但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幾日犯錯之人的下場,心中絲毫不疑這年輕公子的手段——否則他又怎會年紀輕輕就能不動聲色地豐滿羽翼,在江湖勢力縱橫的松江府占據一席之地。思及此,她更謹慎地描補了幾句:“白玉堂尚須苦練,何況此人初來乍到。再者今夜松江漲潮勝過往昔,定然淹沒鐵索,此時過橋無異于送死。而江流湍急,水性再好也會被沖走。白日裡都不見有人渡江,夜裡更無可能。”
年輕公子将那信壓在桌上,伸指敲了敲,目光落在外面的細雨上。好半天,他才接着道:“丁家莊如何?”那語氣雖冷,面上卻并不見當真在意,仿佛覺得丫鬟說的有理,又仿佛本就不以為然,隻是謹慎起見多問一二。
“那丁家二子出門遠遊未歸,且與白玉堂素有舊怨。沒他二人的指示,丁家莊無人敢自作主張多管閑事,更不會呈報給丁老夫人。丁家的船這七日來也從未越界蘆花蕩一步。”丫鬟道。
這話讓年輕公子頗為無趣地哂了一聲:“江湖草莽。”
“那島也就罷了,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他說。
他輕手撣了撣袖子,又撿起桌上的棋譜,頭也不擡道:“把大牢盯好了。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樹影在風中搖曳,黑黢黢的,仿佛有千萬鬼影重重、張牙舞爪,隻搖得人心恍惚。
而在這陣風裡,一道深色的影子從屋檐高處低着頭竄過,也從燈籠皮上飄了過去,如飛鳥輕掠留痕。偌大莊子裡寂靜非常,長廊亦不見仆從來去,倒是燈火通明的廳中踱步的人下意識地側頭看了一眼門外。
“怎了?”有年輕婦人輕聲。
展昭飛速一收垂落的袍角,攀着柱子一動不敢動,目光也停在門上的匾額上。
陷空島,盧家莊,五義廳。
“……無事。”不知是未曾察覺展昭動靜,還是沒當回事,踱步的人收回目光歎道。是個已過而立之年的大漢,身量高大魁梧。
同他說話的年輕婦人卻仿佛明白了,搖頭道:“入夜了,今日他們恐怕是不會來了。”
他們……?展昭耳朵微動,視線在燈火中轉了一周,不僅沒伸手去捅那窗戶紙,身形還往柱子上頭的陰影裡縮了縮。隻是他束着馬尾,這一動,發絲垂下來拂過他的鼻子。展昭忍不住一個哆嗦,頭肩抖了抖,在這癢意裡及時将臉埋進袖子裡。
“也不知五弟眼下如何……”婦人嗓音輕軟,含着些許哽咽,“你不由分說、狠心将他趕了去,他必是傷心了。”她目光落在滿桌冷透也沒能動上幾筷子的飯菜上,愈發傷神道,“他回得匆忙,定是趕了夜路,來來去去的,連口熱飯也沒能吃上。”
說到這兒,莫說年輕婦人眉目難過,連這魁梧大漢目中竟也有幾分淚意。
“是啊,五弟那脾氣,一貫是氣上頭了,一口飯也吃不進的……”
江頭潮聲嘩嘩,夜雨靜谧。
潘班頭提着食盒,命獄卒打開牢門,獨身走了進去。
白玉堂剔眉循聲望來,一眼瞧見他手中食盒,不由哂道:“貴府牢獄裡的飯點還挺準時。”他正盤腿坐在昏暗的大牢裡,一身淺色青衫,單手支着下巴,唇角含笑,眉目間哪怕陰霾重重也盡是放肆且自在。哪兒像是坐大牢的囚犯,分明是個倚欄閑坐的公子哥。
潘班頭幹咳一聲,“該當的,隻是飯菜尋常恐怕入不了您的眼。”
“無礙,今日會友時已得飽腹,這大牢的飯菜……”白玉堂說着,信手往邊上一指,“就給這位慢用罷。”
那頭坐着的正是個瘦巴巴的婦人,滿頭灰白,年紀挺大了。正是給徐家公子做法的黃師婆。
牢獄省着燈油,四處昏暗,她又生得骨瘦如柴了些,衣服搭在身上,還有些不合身的寬大,别無仙風道骨,倒是笑起來格外瘆人、仿佛鬼魅。可她被白玉堂這麼一指,卻毛骨悚然、渾身哆嗦。什麼鬼魅能有這閻羅刀客兇啊,哪怕這少年郎的派頭說是五陵年少、纨绔子弟也不為過。
可這世上又哪有坐牢還能長刀不離手的!
什麼囚犯,分明是儈子手。
白玉堂搭把手,将潘班頭遞上來的食盒開了,的确沒什麼好飯好菜,僅是些饅頭湯水。他将碗擱在黃師婆面前,叩在地闆上一聲響,驚得婦人眼皮一跳。他笑得和氣:“這不吃飽了,怎麼好上路呢?黃師婆。”
這是斷頭飯啊!
“……”黃師婆駭得臉皮都抽緊了,眼珠子亂轉,又見潘班頭在一旁根本不搭話,才無可奈何、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這、這位公、公子說、說說說什麼呢……”
“你不是松江府人氏罷。”白玉堂語氣輕飄道。
他垂着眼簾,漫不經心地撥開腿上那柄長刀一寸,“初來乍到的,想必也不知上一個在松江府做法的師婆是何下場?”
黃師婆吞着口水不敢作聲,忍不住追問:“什、什麼下場?”
白玉堂的拇指順着刀鋒側邊輕輕劃過,擡眸一笑,“自然是……”隻見白光過眼,長刀倏爾穿至她頸邊,他隔着一刀之遠盯着她,一字一頓,“頭斷,血流。”
黃師婆寒毛乍立,僵坐在原地,竟是吓得失聲。
但白玉堂沒有動手,隻慢悠悠地将長刀抽了回來。冰冷冷的刀鋒貼着衣領滑過的質感令黃師婆瞪大了眼、不敢動彈。而到這時,一旁的潘班頭才不禁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不好意思,吓到師婆了。”白玉堂将刀輕輕收回鞘中,沒什麼誠意地緻歉,不等黃師婆松口氣,下一句又冷不丁抛來,“隻是不知,那位公子花了多少銀子來買爾等的性命?”
黃師婆盯着那柄收回一半兇兵,連忙往後退了好幾步,才後怕地戰栗起來,聞言險些又向後仰頭,“這位公子說笑了,人命豈能買賣。”
白玉堂揚起眉梢,“這個年紀還舟車勞頓,大老遠從北邊來了南邊……”這話說了一半,黃師婆的心也提起了一半,白玉堂又轉了話鋒,“那徐家公子的命值多少銀子?你既說人命不能買賣……”他握刀鞘的手往黃師婆的面上一頂,長刀從刀鞘裡又滑了出來,遠遠停下,那麼遠,卻又仿佛停在在黃師婆的鼻根前。白玉堂似笑非笑道:“那便是拿你的命來抵?”
“那徐家公子的命又不是老身所害,怎能拿老身的命來抵。”黃師婆見過那長刀斷發的鋒利,登時冷汗直落,連連擺手,“分明是有人打斷法事,害徐家公子魂魄不能入體,這才害了一條性命。”
“哦,也是。”白玉堂點了點頭,“那徐家公子聞說是急怒攻心,病死的。确實輪不着旁人給他賠命。”他頓了頓,笑道,“這麼說,黃師婆确有起死回生、喚魂大能?”
“……”黃師婆被白玉堂的喜怒無常攪得又是糊塗又是懼怕,好半晌才觑着白玉堂的目光試探道,“……起死回生不敢當。”
白玉堂沒有說話,隻将長刀一勾,收回鞘裡,仿佛用目光示意洗耳恭聽。
黃師婆舔了舔唇,總算長了幾分膽氣,拿出高人的派頭道,“那徐家公子急怒攻心,看似咽氣,實則尚有一線生機,大夫治病許是不成,但老身是喚魂有術,隻要他趕在徹底氣絕前蘇醒過來,徐家公子便也保得性命了。”
這頭頭是道說罷,她搖起頭來,“可惜了,喚魂講求時機,也不得中斷,如今時辰已過,徐家公子是當真無力回天了。”
黃師婆又緩了口氣,見白玉堂沒有絲毫反應,她又拍手道:“這神鬼之事,公子年輕,不信也是尋常。可公子也當知曉,舉頭三尺有神靈,這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公子隻是未曾見過,怎能笃定沒有呢?”
白玉堂聞言笑了一下,“黃師婆話說得講究。”
這花言巧語、口若懸河,竟也振振有詞,無怪乎痛失孫兒的徐老夫人緊抱着這根浮木不放。她信口開河,本就将這神鬼之事說的虛實難辨、不好駁斥,遑論徐老夫人滿腔悲痛無處宣洩,得知孫兒遭人所害或許遠比他為一個伶人動怒發病而死好得多。
“隻是神鬼之事一貫是口說無憑。”白玉堂道,“師婆恐怕還得自證一二。”
“這……”黃師婆輕咳一聲,眼珠子也在暗處一轉,有了主意,“公子與老身素不相識,也是未曾謀面,不若老身說幾句公子之事,是真是假,公子一聽便知。”
白玉堂盯着她,抱着長刀坐在原地,良久未語。
分明沒有再出刀吓人,可他的一雙含情目映着火光,鋒銳得令人頭皮發麻。
黃師婆等得臉都僵硬了,才聽白玉堂說:“黃師婆還有相命蔔卦的本事,是當見識見識。”話音落了,是首肯之意,她心頭卻是猛然一跳,耳畔好似又浮現“頭斷血流”那四字。她不禁往後又退了一步,背抵住了這牢房的牆面,又面露猶豫。
直到白玉堂剔眉擡眼,似閻羅的無聲催促,黃師婆才眼睛一閉,故作鎮定道:“公子可是姓白?”
白玉堂輕哼了一聲,道:“不錯。”
話既出口,往後便簡單了,“家中可有一位兄長?”黃師婆大着膽子接着道,旋即不等白玉堂回答又端詳着白玉堂的面容描補,“不過瞧着公子的兄長不是長壽之相,可是已經……?咳失禮失禮。”
白玉堂的面色不變,隻握刀的手稍稍收緊。倒是站在一旁始終不作聲的潘班頭先面露異色。
黃師婆毫無察覺,這話越說越順溜,隻管盯着白玉堂的眉宇,繃着一張幹瘦發黃的鬼面,又一副高人氣度、神神叨叨道,“不過公子命裡另有四位兄長,且少不得佳人作伴,隻是……”她似乎為自己所見驚訝,咳嗽了一聲,吞吞吐吐地說,“隻是,公子似乎與子嗣無緣?”話畢,她飛快瞄了白玉堂的神色一眼,似乎在等他反應。
不料白玉堂根本不挂心這常人一聽就大驚失色的話,嘴角一勾,“來日之事要印證未免太久,你毋言此等虛無缥缈之事。我看還是,我來問,你來答罷。如此黃師婆的能耐也一目了然。”
此言一出,黃師婆眼中緊張難掩。潘班頭都心笑這黃師婆是再糊弄不過去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白玉堂卻沒問什麼特别的:“黃師婆可知,爺祖籍哪裡?”
黃師婆心頭大籲口氣,立即道:“金華人氏,可是如此?”
“不錯。”白玉堂颔首,仿佛又信了她幾分,卻繼續問道,“那我手裡這把長刀,你可知其名?”
黃師婆一怔,目光也落在那柄長刀上。這是一把瘦窄的橫刀,和那些王孫公子腰佩華麗刀劍為飾不同,它從鞘到刃都幹幹淨淨,樸實無華,一道花紋也無,更别說刻着刀名了。這就問的……太刁鑽了些。她委實不知,也不敢答話。
這一答錯,隻怕是刀就上來了,冷汗從她背後直冒。
漫長的沉默裡,白玉堂竟是笑了一聲,抱拳客客氣氣道:“白某先頭失禮了,還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