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就要十五了。
他心說。
他踏上列車站點,迷迷糊糊中,看見前面不遠處似乎有人。
對面的幾位訪客也看見了他,他們一身背心短褲,露在外面的皮膚上到處都是紋身。他們抽了一口煙,白色的煙霧缭繞,等到消散,對方也正好走過來。
“你也是訪客?”其中有一位個子高,皮膚偏黑的男人開口問道。
他搖了搖頭,“不是。”
因為很多天沒有喝水了,他嗓子很幹,說出來的話很沙啞。對面的人又一直在吸煙,煙霧吸進肺中,喉嚨更加幹燥難忍,他忍不住咳了兩聲。
有人在這時忽然開口問他:“喂醜八怪,你會吸煙麼?”
他又搖了搖頭,“不會。”
那人又問:“那你會什麼?”
他沒說話。
他什麼都不會。
“啊,原來是個廢物。”那人嫌棄道。
又有一個人開口說:“你不能這麼說,他有手有嘴的,怎麼就是廢物了。”他看向他,“喂醜八怪!過來給我捏捏腿。特麼站半天了,腿都軟了。”
見人沒動靜,便又一次開口:“聽到沒!過來給我捏腿!”
見人還是沒動靜,那人煩了,撸了撸袖子準備上去揍他一頓。
“等一下。”
最先開口問話的男人擡起手,擋在那人面前。
那人看向他,就見他走到對方面前,勾了勾手指,示意對方把頭擡起來。
他把頭擡起來,對面的人卻吐了一口煙霧給他。
“咳!咳!”他不知道對方會這麼做,吸了一大口煙。
“看你挺聽話的,就是長得醜了點。”男人開口說,“不如這樣吧,你做我小弟,跟在我們身邊伺候我們,我們給你穿的吃的,怎麼樣?”
他搖了搖頭:“不要。”
暴躁哥罵了一句:“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我們大哥看得起你,收你做小弟,你應該感到慶幸!”
“不然像你這麼醜的人,誰會沒事理你!嫌棄自己眼睛太幹淨想洗洗麼!”
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看着那人來了一句:“你才醜。”
暴躁哥:“嘿呦我操!你還敢頂嘴罵我?!”
“大哥你别攔着,我已經好幾天沒動手了,手癢癢,讓我揍他一頓解解氣。放心,我不會打死他的。”
男人卻收回餘光看他。
他視線盯着某處,面無表情。
“醜八怪,我好心好意收你做小弟,你為什麼不同意?”
他說:“就是不要。”
“你們不是想打我嗎?打吧,把我打死最好了。”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在這世上無牽無挂,還背負了一身詛咒,不如死了算了。
起碼還能感覺到“痛快”。
男人卻笑了笑:“行!不過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表情忽然醜陋起來,“在你死之前,先讓我們哥三……”他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了什麼。
他眸子不投瞪大,登時推開男人。
暴躁哥撸了撸袖子,也不管老大不老大了,沖上去就給他來了一拳。
“你活膩歪了!居然敢推我們大哥!”
他舉着手護着自己,但因為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身子本就弱,暴躁哥一拳拳打上來,很快便招架不住。
慌亂間,他似乎是在對方身上摸到了什麼冰涼又堅硬的東西,也不管到底是什麼,薅過來揮了一下。
就聽見暴躁哥罵了一聲“操”,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瞪着他。
“他媽的!”暴躁哥胡亂擦了擦手臂上的血,吐了口唾沫又沖上來。
兩人之間的距離本就不遠,他下意識舉起手裡的匕首,就聽見刺耳的一聲,睜開眸子看過去——
匕首深深紮進了暴躁哥胸口。
“啊!”他慌忙之下,又把匕首拔出來——
暴躁哥瞪着眸子,下一秒便沒了生機。
他看着對方在自己面前倒下,登時慌了。而對面的二位看見自己的兄弟被人殺害,控制不住怒氣沖上去。
男人伸手薅住他,反扣住他的兩條手臂。匕首掉落在地,同伴這時過來在他腹部重重來了一拳。
惡心的感覺頓時順着喉嚨返上來,他沒忍住吐了一地。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反制了男人。
下身傳來劇烈的疼痛,男人捂着裆部,痛苦不已地倒在地上翻滾。同伴見狀撿起匕首沖上來——
在他臉上劃了一刀。
鮮血順着匕首的刀刃滴落在地上,那人看見對方隻是擡手碰了碰臉,而後靜靜地看着手指尖的血。
這是個好時機,于是那人再次沖上來。
可沒想到對方忽然回了神,一個側身躲開偷襲,伸手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往上狠狠一掰——
“啊啊啊——”
匕首再次掉落在地,他彎腰撿起匕首,在對方還在因為被掰斷了手腕痛嚎時,幹脆利落割了人家的喉嚨。
一時間,局勢扭轉,原本三人的隊伍現在隻剩下了男人一人。
他走到男人面前,背後刺眼的光線照過來,他擡了擡眸。
男人沒有力氣說話,但還是勉強在疼痛中擠出一句——“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他開口,“我不就是長得醜麼?長得醜有什麼錯!”
“沒錯沒錯,你什麼錯都沒有。是我們錯了,求你别殺我。”
可是對方似乎根本就沒有聽進去,而是舉起握着匕首的手。
男人慌了,他不停喊着“不”“不要”,一邊往後挪身子。
可他卻一把摁住男人,不讓他動。
他說:“既然你這麼好看,那能不能借我用用?”他說着,在對方臉上迅速劃了一圈——
“啊啊啊——”
“多好看的臉啊,可惜你不配擁有!”
“你不是覺得我長得醜麼?那我就把你永遠貼在我這張醜陋的臉上好了。從此以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咱們來看看到底是誰長得醜!”
“永遠,别想,擺脫我!”
那次之後,他經常蹲點在列車車站附近,殺害訪客來獲取他們的皮,讓自己活下去。後來有一天,他殺害了一位巫師,從他身上獲得了一本書。
那本書上詳細記載了各種藥水的制造方法,其中就包括讓人吃了後,進入沉睡,以及如何順利讓一張人皮,毫發無損地從身上脫落。
他照着書上的内容,用巫師身上攜帶來的器具,簡單制造了一瓶藥水,讓自己進入幻境。
再後來,他就遇到了Er,之後的事便不言而喻了。
……
他隻不過是想活下去,這有什麼錯?
可是對方真的會因為他隻是想要活下去,或者說,為了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欲,用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來以一換一,這值得麼?
憑什麼!
俞白:“不可能。”最後一個音俞白說得很重,誇張一點,甚至能用“咬牙切齒”來形容。
憑什麼?
憑什麼……
獵人:“那她呢?她不也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殺了那麼多人!”
對于獵人來說,想要活命,就必須割人皮;對于Er來說,她隻是想要知道自己愛人的下落。
一個想要活命——想要活命有錯?
一個想找到愛人——想找到愛人有錯?
都沒錯。
但是,又都有錯。
因為他們都殺了人。
所以說啊,有些事情不能太絕對地下定論。換一個角度,也許聽見、看見的,都是不一樣的。
整個底闆劇烈搖晃起來,房頂落下碎石灰,家具悉數坍塌。
獵人得不到靈瞳的皮,這一刻已經毫無聲息,整個人徹底消失在火海中。
幻境主已經死亡,幻境也将逐漸分崩離析。
“快,快上去!”
幸好樓梯口的門被靈瞳和阿奇沃樂踹掉,那一條逼仄的樓梯成了危急時刻的救命通道。
阿奇沃樂迅速逃過去,俞白和靈瞳緊随其後。
樓梯口,兩人忽然停頓了一下,而後不約而同地,望着地下室内的三人。
哦不,應該是兩人。
火焰中,他們看見巨大的怪物逐漸縮小,變得和Er一樣大,而身上堅硬的毛發逐漸軟塌縮小,成了原本正常大小。
維依已經不見了,因為他已經和怪物融為一體,成了某個人——
一個苦等了幾十年的人。
Er擡頭看着眼前的男人,鼻子酸澀,有苦難言。她嘴唇顫抖,眼眶裡滾落出豆大的淚珠。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她覆上男人的臉,男人則是擡手回應她。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我從來不會食言。”男人的嗓音又輕又溫柔,這原本是能安撫人的嗓音,可是卻讓Er更加控制不住自己。
因為他說,我會一直陪着你。
你不認識現在的我,沒關系,我不怪你,我會以另一種方式出現。
因為我從來不會食言。
曾經有人這樣說過,其實你想等的人一直都在,隻不過換了一種方式陪着你。
Er已經說不出話了,她隻能很用力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回應。然後靠在男人胸口,依偎在他懷裡。
“我們說好的,出去之後就要結婚的。”沉默良久,Er忽然說,“可是我犯了很多錯,殺了好多人,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男人卻笑了笑,摸着她的頭說:“沒關系。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麼?你看,實現了。”
Er一直以來,都想要一場盛大的婚禮。因為她的父母不同意她和維依在一起。
維依的長相俊朗,這原本是一個優點,但是在他們眼裡,這卻是一個人不可靠的表現。他們害怕未來某一天,這個男人會抛棄她,就算維依承諾過,他會愛Er一輩子。
後來,兩人之間鬧了一點小矛盾,分開了一段時間。不過很快就和好了。
他們發現,在對方不在的日子裡,他們總是斷斷續續地想起對方。後來,兩人不約而同地出門,結果撞在了一起。
周遭聲音魚龍混雜,可是在他們相視的那一瞬間,好像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那一瞬對他們來說很長……很長……
從那時候起,他們之間的感情似乎加固了。某一天,Er依偎在維依懷裡,對對方說:“我想要一場轟轟烈烈、堂堂正正的婚禮。”
對方說:“一定會有的。”
可是之後沒過多久,他們就收到了一封神秘邀請函。之後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而現在,她找到了他,他也兌現了當時的承諾。
男人垂眸看着懷裡的女人,女人也正好擡起頭,看着男人。他們兩人的眸子中都有對方,男人說:“Er,我愛你。”
女人說:“我也愛你。”
她摸出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問他:“這戒指,你什麼時候買的?”
“……很早之前。”維依看着那枚戒指,像是驚喜被提早發現,尴尬羞澀,“我本來已經打算好要向你求婚了,但是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說着,把戒指和Er的手攥在手心裡,“不過現在也不晚。Er,你願意嫁給我麼?”
Er擡手摸着維依的臉,嗓音沙啞:“可是我已經不漂亮了。”
維依說:“不會。你依舊很漂亮。”
男人的嗓音也有點啞了,他再次擡眸的時候,眼睛也紅了。
他看着她,某一瞬,眸光閃動,片刻後,他低頭吻了下去。
戒指戴在她無名指上,在火焰中發着光。
人們總說火焰是神聖的。因為火焰燒盡黑暗,帶來光明。
從此前途光輝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