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男子似乎面子有些挂不住,耳根逐漸绯紅。坐着的那位則面無表情品着桃花冰酪,一句話未說。
雖然他一句話未說,卻又把場上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這人既不像刺史那樣謙虛儒雅,又不像軍府都尉那樣霸氣威武。他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清貴氣質,無法靠近的清貴,跟沙州世家公子身上的平易近人的氣質完全不一樣。
安大郎識人無數,對此早就有覺悟:東面來的有身份的使者,哪會在這種場合跟一幫胡商搭讪,這些人實在沒點眼力見兒。他四下環顧,眼珠轉得滴溜溜圓,随即靈台一動高聲喊到:“阿六,你個狗阿六!落霞釀分好沒有,趕緊給各位客人端上來!”說罷走到西域美姬身邊,擡手笑道,“娘子莫氣,這二位郎君自東邊來許是舟車勞頓,身體疲憊。還請娘子先回桌休息,各位客人也請稍安勿躁,美酒馬上送到。”
将美姬引回西堂,安大郎又跑回來賠笑道:“西域民風開放,人人善歌善舞,望不要驚擾了貴客才是。”
年輕郎君仍舊一言不發,看不出喜怒,倒是旁邊的黝黑男子不悅道:“無妨。酒快上便是。”
阿六正在廳堂看得興緻勃勃,全然忘記了要上菜這件事,聽安大郎一聲咋呼,才着急忙慌地鑽進竈屋。
落霞釀酒如其名,上層湯色清亮如泉,下層呈琥珀色,雙色層疊清亮透徹确如落霞般飄逸迤逦。
年輕男子擡手飲了一口,隻覺入口微甜,口齒回香,下喉略有一絲火燒,但很快就轉為香醇沁人心脾。
此酒不燒喉燒肚,湯色清亮略帶微甜,在現下濁酒遍布的市井之中,确實難得。
年輕男子飲了半碗,遂擡頭看向黝黑男子:“你也坐下來一并飲些。”
黝黑男子面露難色:“屬下的身份,不可與阿郎同飲。”
“無妨。”許是又想到了什麼,年輕男子補充道,“我不告訴你阿耶就是。”
黝黑男子怔了怔,随即輕輕撣了袍子上的褶皺,在年輕男子旁小心翼翼坐了下來。
一壺酒飲完,日頭也落上了樹梢。
馬匹早已喂好糧草,二人出了酒肆,翻身上馬。
這時黝黑男子一瞬間覺得恍惚,耳中閃過嗡鳴,随即又恢複如初。
“怎麼了”年輕男子問。
“沒事。。。阿郎,我們買的宅子就在西北第三坊政教坊,對過去東南面就是沙州府衙,辦事方便,又不臨街,吵鬧不到。阿裴和其他近衛已經先去打掃了。”
“嗯。”年輕男子簡單颔首。
“那屬下等會兒就去知會沙州刺史?”黝黑男子詢問。
年輕男子環顧周遭商肆,這裡糧鋪、食肆、珠寶鋪、香料鋪等應有盡有,與涼州城無甚差異,甚至比涼州城還多了幾分異域風情,許多宅子的樣式甚至是波斯風格,布行的錦緞更是琳琅滿目,花樣繁複。男子一時看得新奇,竟忘記了回答。
“阿郎?”黝黑男子又試探性問了一句。
“嗯?”年輕男子這才發覺自己走了神,慌忙答道,“今日八月十三,官府休沐三天。明日先辦要事,去南明巷探一探再說。”
奇怪。
怎麼一踏進沙州城就感覺不舒服。
他兀自揉了揉眉心,輕拉馬匹缰繩放緩了速度。
感受到他速度放緩,黝黑男子亦拉了缰繩。
東西大街人來車往在二人身旁經過,黝黑男子忽然就覺得這些人身體變成影子,在他眼前晃晃悠悠擰成一團。
“阿郎。。。”黝黑男子抹了額頭滲出的汗,道:“阿郎可有覺得不适?屬下感覺身體有些發熱,頭暈目眩。”
年輕男子沒有立即答話,因他此刻亦是腹中火燒,顱内眩暈,眼前像有無數螞蟻來回爬,惹得他眯縫雙眼,劍眉緊蹙。
“從酒肆出來後,屬下就感覺身體有異,是不是酒水裡讓人摻了毒?待我、待我明日去拆了那酒肆。。。”說話到此,黝黑男子氣息已經不穩,“怎麼、怎麼這些人都變成紅色了。。。”
“那掌櫃雖八面玲珑,卻也沒這個膽子在東西大街上明面下毒。”年輕男子深吸一口氣,手掌微微顫抖起來。
“那是誰下的毒?”
半月前,他們一行人從京都洛陽出發,随行二十四護衛,皆以走馬行商的身份公驗過關,沿途未有任何異常。誰知才踏進這沙州城半個時辰就着了道,實在顔面掃地。
“你忘了方才那場明豔動人的胡旋舞了?”年輕男子緩緩道。
對方這才幡然醒悟。
美姬起舞,引得堂中人側目,再暗中溜進竈屋做手腳,一場簡單的聲東擊西之計便完成。
黝黑男子想着自己堂堂朝廷侍衛,竟在邊陲小城栽了不大不小一跟頭,頓時恨得咬緊牙關。
說話期間,二人駕着馬不知不覺出了西北坊宅,來到一條寬約三丈的夾道中。
此時的二人半伏在馬上,意識已模糊大半。
夾道一側是高約八尺的黃土矮牆,另外一邊則是以排山倒海之勢壓迫而來的高三丈許夯土城牆。
“不是政教坊麼。。。怎麼、怎麼穿過坊門就回了洛陽了?不對,洛陽的城牆沒有這麼高。。。”
黝黑男子伏在馬背上擡頭仰望:高大城牆就在他面前,厚重的影子将整個夾道遮了去,二人身處其中,身形變得如同螞蟻一樣弱小。
身後坊牆内傳來一隊人馬的腳步聲,沉穩有力,前後有序,人數不少。
“有人跟來了。”年輕男子眸子微沉。
既然有人給他們下毒,那就肯定有人來收網。
他伏在馬上看了看地面,幾場雨水将沙州城的土路裹成了泥塵,現在這條路面清晰的印着二人的馬蹄印,要是真有歹人追上來,一眼就發現。
“兵分兩路,你去西城門等裴霖,那邊有城門郎值守。”
“阿郎你呢?”
“我往反方向走,繞到北面進坊内躲避。”
“不行,阿郎走西城門,屬下、屬下。。。”黝黑男子面色已經漲得通紅,抱着馬脖子喘氣。誰知話還沒說完,坐騎就揚起前蹄嘶鳴一聲,徑直往西城門奔去。
年輕男子收了手裡的短刀,轉身朝北面行去。
前方城牆拐角處好像有一條馬道,在他眼裡晃蕩。
這條馬道由夯土壘築,面鋪青磚,青磚凹凸不平散落一地,露出下面的泥土坯子。
馬道直通城牆頂。
但此城牆不是沙州城正規外圍城郭,而是一塊廢棄的舊城牆,它夾在沙州城牆内側,隻剩舊角樓這一處地方,兩面已垮塌。
年輕男子策馬至此,拼盡全身力氣縱身一躍至馬道女牆,再揚鞭一揮。
馬兒烏泱泱朝北面奔去,濺起一地的泥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