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十二努力抓着鐵欄杆望向窗外。
今日十四,空中白月皎潔,再需一點就圓滿。
他又開始後悔了。後悔前日不該饞南明巷張大娘家的紅柳烤肉,否則明日就該在小梁山上觀看蓬萊閣一年一度的玲珑盛宴了。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該!實在是該!可是想起那撲面而來的肉香,入口即化的美味,賈十二又覺得這事兒幹得不賴。
他飄飄然自喜,沒察覺腳下一滑,直接從牆上摔下來,摔個了烏龜朝天!
“哎喲!天殺的,疼死爹了!爹偷個吃的怎麼了,一不殺人二不放火,至于把我關這麼久嗎!”賈十二摸着屁股,哀怨道,“有沒有官爺在啊。。。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給官爺燒香祈福,日日添燈油。。。”喊了半柱香時間,牢房依舊無人應答,空氣寂靜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卷入地獄。
于是賈十二開始了第一百二十一次忏悔。
“我就不該去偷那烤肉,我這手啊,這。。。”賈十二說着朝隔壁瞟了一眼。
那邊現下關着一位白衣郎君。
據衙役說,因為尚在候審階段,不算犯罪,因此吃喝标準都按正規的送,入夜時還有個青衣官員偷偷送來了一張絮被。賈十二羨慕得直咽口水。
他不是沒搭過讪,隻是這位郎君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一樣,油鹽不進的,賈十二嘴巴都要說冒泡了,這人也不搭理他,甚至眼皮都沒擡一下。
白衣郎君一直在專注幹一件事:他被關進來之後就從布包裡掏出來一排奇怪的小銀刀,然後把案幾的腿兒卸下來在削木頭玩兒。
賈十二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算了,大概是個傻子吧。事已至此,先睡覺,或許能夢到蓬萊閣的玲珑宴呢。。。”
于是賈十二在八月十四寂靜的夜晚,把自個兒哄睡了。
翌日清晨,叫醒他的不是香氣逼人的宴席,而是從窗外射進來的日光。
賈十二眯縫着眼,透過指尖望去,哪有什麼玲珑宴,窗外一片光明,窗内依舊是冰冷的牢房和發黴的幹草堆。
以及隔壁那位腦子有問題的白衣郎君。
小郎君此刻依舊正襟危坐,仿佛一晚入了定,雙眸微阖,神态莊嚴。他手中的桌子腿兒現下已變成了一尊造型怪異的多面浮屠塔,層層疊疊交錯搭砌,看起來挺複雜。
“我說小郎君,你一晚上不睡覺,就折騰出這麼個物件兒,我瞧着跟興龍寺的佛塔不太一樣啊。”
“不是佛塔,搭着玩兒的。”白衣郎君終于開口了,這話如仙樂入耳,讓賈十二欣慰的快要哭出來。
“那這是什麼玩意兒?像個大刺猬一樣。”賈十二問。
元白歪着腦袋從中央抽了兩根木棍出來,這座塔形木構居然沒有倒塌。
“這塔叫做。。。嘶,你說你前夜去過南明巷?”元白突然擡頭問。
賈十二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這位小郎君的腦子,就仿佛那大漠裡的曲柳樹,拐了十八個彎。
賈十二撅着嘴回道:“是啊,怎麼着?”
他昂着頭,想說爺就是偷吃了你管得着麼。可就那麼一瞬間對上對方的眼神,他便立刻敗下陣來,垂頭喪氣:“嗯,就是、就是嘴饞了一下,又不是什麼滔天大罪。。。”聲音越來越小。
因為他驚訝的發現隔壁的白衣小郎君生的也太好看了:面容白皙,眉眼俊秀,好像比蓬萊閣的妙娘子還要美。他眸子裡閃着光,像春日江上化開的冰雪,隻一瞥,就沁入心底。
賈十二抵擋不住這個眼神,默默掐了自己一把,答道:“是、是去過,我也是恰好路過,不小心聞到張大娘家的烤肉香。”
“在南明巷裡,有沒有遇到可疑的人或者事情?”
“可疑的人?”
賈十二努力回憶那晚發生的事情:前日跟酉陽坊的張六打賭輸了整整二十文錢,饑腸辘辘在南明巷閑逛時,剛好看到有個人鬼鬼祟祟往東西大街跑了。
沙州雖然沒有嚴令宵禁,但大晚上的尋常人也不會往東西大街走,會遇到衙役巡查盤問十分麻煩。
“事情就是這樣。我也是覺得奇怪,就多看了一眼。郎君,這人莫不是跟你有仇?”賈十二突然有點義憤填膺,這麼俊美的小郎君也舍得結仇,可見此人必定是個大惡人。
“就這樣?還有别的發現嗎?”白衣郎君問。
“别的麼。。。”賈十二抓了抓腦袋,恨不得将前晚發生的事情化作字符從腦子裡一一抖出來,才不負眼前這位俊美郎君的迫切期盼。
“好像。。。好像還真有。那個人手裡拿了個盒子。。。對。是個盒子,五六寸長。”賈十二用手比了比,“具體樣式看不清。但那人身量不高,右腿好像受傷了,跑的不算快。”
“拿着盒子,身量不高。”集齊兩個特征,元白心道大概率是康大郎了。隻是康大郎拿走的是什麼東西?
元白正想着,牢房之外響起了鑰匙的聲音,由遠及近,來了三個人。
慕容毅和一個侍衛,另外一個,正是昨日見過一面的,李隆基。
李隆基昨日在元宅翻查書卷時,發現其中一卷卷尾紙張被撕破。這卷文書記錄的是古籍閱讀心得,落款日期剛好是八月十三。也就是說,元大在遇害當晚撕掉了這卷文書末端的麻紙。
慕容毅到之前,能接觸元大屍體的分别是康大郎、何金氏夫婦、離得最近的巡街衙役,慕容毅到之後,接觸元大屍體的就是仵作,以及元白。
前面幾個人,天亮之前李隆基命令近衛十四和十一審過了。
這兩人的刑訊手段李隆基信得過,隻是過程不那麼正派。
現下還剩一個未審,就是元白。
這人是照夫人和靜娘的救命恩人,慕容毅得了暗示,是以大清早的一路緊跟着李隆基過來提人。
賈十二見終于有官爺來了,興奮得如見到天神降臨:“官爺!官爺!我賈十二發誓,我真的隻是一時糊塗,我不是故意偷食的,我改!我一定改!從此洗心革面,日日拜菩薩!”
這人聲音聒噪,惹得李隆基面露寒色。
近衛十四見阿郎面色不悅,便詢問慕容毅案情相關,後者回答苦主昨日其實已經撤訴,因為忙着元大的案子,忘記過來放他了。
賈十二嘴角抽了抽。
“那就趕緊讓他消失。”李隆基道。
“是!”慕容毅趕緊拿了鑰匙三五下将賈十二拎出來,“再偷食物,丢你去千佛洞采石!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我這就滾,麻利滾!”
于是賈十二踉踉跄跄手舞足蹈一溜煙兒沖出了牢房。
幾日不見的日光,擡頭就在天上,賈十二甚至覺得,八月的驕陽是世間最美的物什。
隻是走了幾裡路,他越想越不對勁,怎麼好像忘了點什麼。沿街的叫賣聲逐漸将他湮沒在市井,等到經過一間藥鋪時,他猛拍一下大腿:天爺!我忘了問小郎君叫什麼名字了!
牢房裡,元白仍舊在擺弄他的木構,眼神專注,就如昨日初見一樣:玉雕一樣的面容、虔誠的跪姿,對周遭事物置若罔聞,對元大屍體細緻尊敬。這個對比強烈的畫面逐漸清晰浮出,讓李隆基感到心緒不甯。
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想。
“把門打開。”李隆基冷冷道。
慕容毅利索把牢房門打開,不忘偷偷囑咐一句:“郎中隻要誠實回答問題,可保命。”随後像沒事一樣退了出來。
李隆基踏進牢房的瞬間,一股幹草的黴味和長期陰冷的塵土味便撲面而來,中間似乎還夾雜着一股讓人舒适的香味。
等等!這香味。。。
李隆基整個人如雷擊顱頂!
冷梅香。。。是他!
“阿郎,這裡環境污穢,還是我來吧,您坐外面休息片刻。”近衛十四道。
“這個,在下既然是司法參軍,應當在場同審。”慕容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