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霖在東西大街打聽出來的。”
“天光墟的具體地點一向隐秘。”
“我本來也不知道的,去興龍寺上香時遇到一個賣香的小娘子,她告訴我中秋之後興龍寺會有很多富人來上香,加上後來我遇到了你,這才确認。”
“賣香的小娘子?”元白疑惑。
“嗯。起初她說是吳二郎告訴她這個秘密的。但我問過吳二郎了,他并不認識這個小娘子。”
“那多半就對了。。。”元白喃喃道。
“怎麼?”李隆基問。
“你還記得我們掉下懸崖時,後面來了一批人趕走殺手嗎?”元白緩緩道,“這批人我想我知道是誰派來的了。”
李隆基眸子閃了閃。
“是李思貞。”元白繼續解釋,“他故意引你入天光墟,讓衆富商的把柄系于你之手,再借你的手撬出這些人手裡的财富和糧食。”
“嗯。”李隆基十分淡定的應了一個字。
“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這次輪到元白驚訝了。他嗔罵道:“搞什麼啊,害得我跟個醜角一樣。”
李隆基忍不住輕輕笑了笑。
“你知道是李思貞故意做的,但你也順着他的意思幫他辦了這件事。”
“嗯。”
“為什麼?”
“為了百姓。”
元白徹底被堵住了話。他抱着酒壺直直看向李隆基,這人酒量十分淺,臉上已經泛出了淡淡的酡紅色。
李隆基察覺到,回過頭來。
又是四目相對,李隆基被灼得挪開了眼。于是他轉移話題道:“喝了我的酒,那要回答我幾個問題了。”他學着元白的模樣,灌了一口菊花酒。酒水急速下肚,酥麻直沖腦門,驚的他捏緊了酒壺。
“有備而來啊。”元白微微笑道,即使一壺酒已下肚,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得如銀河一般,他道,“說說看,但我不一定回你。”
“天光墟那日,在興龍寺大雄寶殿前的石經幢上,我見到上面有幾個名字很眼熟,便差人去了趟合河守捉城。”李隆基手中轉着執壺,一圈又一圈。
“蕭季、韓中禮、阿史那雲,石經幢上的名字,均是五十年前跟随蘇镬将軍出征西域的将領,小梁山上的衣冠冢不難猜,應是蘇将軍部下為紀念蘇将軍建的”。李隆基擡眼望向望樓,那裡面斑駁的白牆上還寫着蘇镬将軍出征時的詩。
腳踏星鬥雲作羽,一身轉戰三萬裡{1}。
劍吞氣魄百萬師,直下大漠定乾坤。
“蘇将軍出征西域為帝國建立不世之功,沙州人民為其立功德碑,建衣冠冢很正常。”元白淡淡道。
“起初我也這麼認為。直到今早我收到合河守捉城穆将軍的回信。” 李隆基從懷裡掏出信箋,仔細展開遞與元白。
信上先是一段寒暄問候,接着是一串人名和軍職,最後在麻紙左側的空白處繪有一處圖案:一隻大漠黑羽雄鷹展翅欲飛,周身火雲纏繞,氣勢洶洶。下方一段朱紅小楷,寫的是:顯慶二年金山之戰,蘇青烈率衆先遣,中伏,二百八十一人沒。将軍至時,唯一人一旗,人旗皆碎。旗上滿血,唯玄鷹可辯。
“蘇青烈是蘇镬唯一的兒子,他率領的先遣部隊在金山大戰中遭遇突厥埋伏,全團将士被突厥兵沉于曳咥河,此圖便是蘇家親衛軍圖騰。此戰之後,再無人見過此旗。”李隆基看向元白道,“天光墟的通行令牌上,恰好就是這個圖案。我猜大海道少主,應該姓蘇。是麼?蘇小郎君?”
元白眸子裡閃爍,嘴角上揚:“還是叫我元郎中吧。”
李隆基出生于帝都洛陽,生來就是錦衣玉食,對于邊境戰争他從來隻是在兵書裡草草讀到。他不知道洛陽百姓秋賞紅葉春賞花之際,遠在八千裡外的天山北端,邊軍戰士正踏雪疾馳,為了帝國安穩付出一波又一波沉重代價。這些代價,在史書上可能隻是寥寥幾字,概括的卻是衆多人或波瀾壯闊或悲慘痛苦的一生。
李隆基将手中菊花酒一飲而盡,他長籲一口氣,抹了一把嘴角繼續道:“蘇镬在西域大獲全勝,朝廷為表功績,封其為左武衛大将軍,其子蘇青烈追封左威衛将軍,遺腹孫蘇平域封武邑縣公,賜洛陽西郊大宅一處。後來蘇平域的夫人陸三娘在此宅周圍種了一片梅林,這宅子也就被大家稱作梅宅。更重要的是,先帝破天荒的頒發了一張金書鐵券給蘇家,以保其後代性命無憂。”
元白緊了緊手中的酒壺。
“蘇家持金書鐵券免死金牌,朝廷百官無不觊觎。二十一年前先帝病故,太後黨、新帝黨争的不可開交,雙方均想拉攏蘇家站隊。蘇平域因此閉門遠遊,八年後才帶着夫人和小兒回洛陽。彼時的洛陽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太後聯手内閣成功廢掉新帝,将其貶至房州,我父親受到牽連,被震懾禁足東宮,我和哥哥們被送到了内廷軟禁,成為這場帝國風雲較量的黨政籌碼。”
“祖母登基後,不斷拉攏朝中勢力打壓李氏宗室,在洛陽掀起陣陣腥風血雨。四年後據聞梅宅起了一場大火,将方圓幾裡草木燒了個精光。據傳是因為蘇家拒絕效忠祖母,被朝廷下令放火。”李隆基手裡摩挲着青瓷壺,兒時模糊的記憶逐漸湧上心頭。
“知道的不少啊。”元白微笑道。
“宗室試着找過你們,無果。據說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人們從廢墟中拖出來不少屍體,均已燒的面目全非無法辨認。民間傳聞有人當晚看到幾輛馬車分往東南、西南官道去了。于是有人說蘇家少将軍去了江南道湖州,成為一方商賈;又有人說蘇少将軍去了蜀中青城山修道避世;還有說蘇家一門忠烈已慘遭滅門,曾見過廢墟中有小孩身形的焦屍。不管傳聞怎樣,蘇家到底是徹底消失在洛陽城外,再無人尋得。”一些醉意泛上臉頰,李隆基揉了揉眉心,大清早喝酒對他來說,着實是件新鮮的事。
“元郎中。”借着微弱的酒意,李隆基脫口而出道:“對不起”。他将眼光挪到别處,早上的欣喜之情随着酒精的發作,早已化為雲煙,眸子裡綿延着不安與痛苦。
“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元白拎着酒壺看向對方,他的側臉輪廓分明,鼻梁高挺,隻是臉頰因長期奔波略顯消瘦,下颌線是一道好看的弧形。
他應該長得像他的祖父輩。他想。
“我祖母。。。陛下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于蘇家。”李隆基愧疚道。
元白微笑着道:“曆朝曆代權力更疊,哪個不是屍山血海。”
“天光墟地窟中,崔河說你出賣大周與突厥勾結,當時我是懷疑過你的。今早十四帶來口信,說邊軍曾收到過幾次小股異族侵擾的消息,要軍府警戒,幾次情報均無落款署名。”李隆基幽幽道,“我早該猜到是你的。西域于蘇家而言,是特殊的存在。你。。。這些年過的還好嗎?”
元白将剩餘的菊花酒一飲而盡,緩緩道:“十四年前,我們一家剛踏入洛陽地界,便有人聞風趕來拜訪。父親不想家族卷入權力鬥争中内耗殆盡,他說蘇家男兒應該投身于國家報效中,不應枉死在陰暗潮濕的臭水溝。于是他一回洛陽便開始着手布置西域暗網不理朝廷任何事務。但蘇家在朝廷幾十年根基又哪裡能獨善其身。你不去招惹禍端,禍端也會來招惹你。。。”
“後來那場大火,我被管家藏在南市思順坊一處民宅中,外人怎麼也不會想到被朝廷暗殺的蘇家後人就藏在大庭廣衆的南市旁邊。而父親連夜逃到長安,在舊部幫助下輾轉到了沙州,開始親自經營大海道。四年前,父親病故,我依着他老人家的遺願,接了這個爛攤子。你問我過的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或許是。。。好吧。”元白攤了攤手。
眼前這個白衣郎君,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天光墟逃出生天是如此,現在講着悲傷的往事也是如此。
“父親在洛陽尚有一些忠心的舊部,他們私下都是李唐帝國的追随者。”元白看向李隆基,眼光中透着一些狡黠。
“你。。。”李隆基啞口。
“若是你對我好點,哪天我帶領大海道為你所用,也不是不可以。”李隆基耳邊響起那晚在天光墟地窟,元白說過的話。
胸口像堵了一面牆喘不過氣,有些東西似野獸般想奮力奔脫牢籠,呼之欲出。
“這是我李家的皇宮,我想怎樣就怎樣,你是什麼狗奴!”
“三郎,到祖母這裡來。”
“三郎,你也跟你伯伯、父親一樣,要背叛祖母嗎?”
“阿娘,我要阿娘。。。。嗚嗚嗚嗚。。。。”
嗡!耳中一陣轟鳴!李隆基下意識側頭,眼裡泛起了痛苦。
元白神情微變,立刻跳下箭垛,上前為其把脈。
“無礙。”李隆基緩緩推開元白的手,啞然道:“郎中許是醉了,有些胡言亂語。”
他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袍的塵土,雙手交叉施禮道:“時辰不早了,今日重陽,李刺史設宴邀約,在下需告辭了。”
看着高大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望樓拐角,元白有些懊惱起來。
今日是他孟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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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裡之外的洛陽城郊。
一個鬥笠郎正挑起魚竿,一尾肥大的魚兒掙紮着躍上半空。
“嘶~勁兒挺大!快來!”鬥笠郎一邊緊握魚竿,一邊朝旁邊的石台求助。
隻見一和尚快速扔掉手裡的箫,疾步跳下石台來幫忙。
三五兩下,魚兒入簍。
鬥笠郎叉着腰大笑:“别人念經你吹箫,别人殺生你幫忙。你這是信的哪門子教。”
和尚額頭挂着汗,作揖道:“世事輪回,自有命數。”
話音剛落,二人背後的山上就起了一團煙霧,林間冒出火光。
“不好!”鬥笠郎扔掉魚竿,幾個點地就沖上了山。
和尚一腳把竹簍踢進河裡,嘴裡念着阿彌陀佛,亦跟着鬥笠郎徑直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