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明白。”杜晦明接了指令并無多問,踉踉跄跄上馬就準備返回駐地。
“等等。”李隆基喊道。
“少卿還有何吩咐?”杜晦明拉着缰繩搖搖晃晃轉身,馬兒不耐煩的昂着頭顱,打着響鼻。
李隆基下馬,将自身坐騎牽到杜晦明跟前,溫聲道:“這馬太過焦躁不适于乘騎,杜工部騎我這匹馬過去吧。”
“這。。。”杜晦明眸中有些複雜,“下官何德何能。”
李隆基拍拍其肩,微笑道:“淩某月前曾受邀去洛陽南郊新落成的栖霞寺參觀,當時聽父親提起了你,說工部有位杜工部擅木作巧思,大佛正殿就是以其手作藍本而建。杜工部在洛陽任職時負責編撰的《洛陽考工記》淩某也有幸拜讀過,書中之營造法式善巧天工,精妙絕倫,集近十年洛陽工事之大成,可作傳世之經典。”
杜晦明眼中起了一絲亮光。他看向李隆基,滿眼皆是他鄉遇故知的歡喜,怎奈又回憶起自己十年間的遭遇,最終還是歎了一聲道:“《洛陽考工記》是韋侍郎主筆,下官隻是小小蝼蟻,怎能與韋侍郎比肩。”
“天子跟前自是韋侍郎的功勞,可淩某私下聽聞是杜工部翻遍古今典籍,走訪洛州各地,召集底下書吏整理出來的。鴛鴦交首栱可不是韋常這個庸才能想出來的。”
杜晦明心中大動,十來年塵封的情緒逐漸湧上心頭,化作眼中水霧,在燈火明滅中隐隐閃爍,他哽咽道:“沒想到淩少卿連鴛鴦交首栱都知曉?下官畢生心血有知音,真是,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哎,可惜杜某僅是個山野工匠,且受困于此地十年,日夜守着青燈古佛,實在無以報淩少卿弦音。”
李隆基将缰繩交到杜晦明手上,緩緩道:“本來今日是搜尋李小娘子下落的,不該如此孟浪。但月前父親曾提醒兒子辦一件事,我思來想去,覺得或許杜工部知其一二,便鬥膽來問詢。”
“吏部乃六部之首,向來公務繁多,不知淩侍郎有何挂念之事需要少卿代辦的?請盡管明示!下官能力範圍内一定知無不言!”杜晦明鄭重施了一禮。
“杜工部是舊臣,想必是見過許多洛陽大人物的,那睿王府的劉妃,不知杜工部是否見過?”
杜晦明低頭回憶,火光照在他的側臉上顯得下巴的三角更尖了。隻見他眉頭微皺道:“劉妃麼,睿王府的劉妃,十幾年的事了吧。那時聖人剛登基不久,下令将紫薇宮翻新以迎新氣象,下官得令去内廷監工,好像是見過一面的。”回想到此處,杜晦明忽然反應過來,起了一些警惕,壓低聲音道,“淩少卿為何提起宗室故人?”
李隆基微微笑道:“我母親早年曾受過劉妃一些恩情,還未來得及報答,就聽聞劉妃入内廷參加女眷家宴後失蹤了。母親每每想起此事頗有遺憾。父親深愛着母親,不忍見她心中執念久懸,便交待兒子若有機緣可留意此事。”
“劉妃入宮失蹤之事當時在京都傳得沸沸揚揚,下官也聽說了。但當時劉、窦二妃失蹤,睿王本人隻字未提,面聖如常。當事之人不提,我們外人也不好多舌。哎,可憐二妃消香玉隕連個哭喪人都沒有,卻沒想到還有位淩夫人這般重情重義記挂着,劉妃泉下有知應是欣慰了。”
杜晦明歎息着望向前方,那裡墨黑的石山連綿起伏,将繁星天空與黃沙大地一分為二。
千萬年前,這裡也曾經是綠樹成蔭,青山環繞,可惜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天地變幻如此,王朝的更替在天地裹挾之中,又豈能獨善其身?
隻是可憐宗室親故,婦孺何其無辜。
他捋了一把胡須,緩緩回憶道:“下官記得當時是長壽二年正月初二,聖人在天心殿宴請宗室百官家眷。下官和同僚們因為監造修繕皇宮,天子皇恩,特許我們留在宮裡過年節。我們正好被安排在天心殿隔壁的天香閣餐食,有幸見過劉妃一面。”
“那天官家娘子們個個五彩華服胭脂斜紅,下官也分辨不出誰是誰,隻覺滿眼春風粉黛,氣韻芳華。後來下官聽同僚說,宗室女眷一般走在前面,領頭的兩位就是睿王府的劉妃和窦妃。劉妃端莊賢淑儀态風雅,但她身旁的窦妃更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因此下官也随同僚一起多看了一眼。窦妃比劉妃生的要清秀一些,特别是那一雙眉眼,好看的緊。”
杜晦明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偷偷擡眼看了一下李隆基。
隻這一眼,就如同有一盆冷水将杜晦明澆了個底朝天!
他靈台逐漸恢複清明,眸子也變得清冽起來。
“後來,後來發生什麼事下官也記不清了。天子家的事,下官怎敢過問。”
杜晦明的态度轉變來得措手不及,李隆基心中存疑,卻也不好表現,隻道:“無妨,杜工部可慢慢想,若有頭緒可随時告知我。我這馬溫順,杜工部輕拉缰繩它便知道你往東西南北。”說罷命慕容毅扶其上馬。
杜晦明踮腳上馬,轉身回頭意味深長看了一眼李隆基。
“駕!”杜晦明輕夾馬腹,那馬還真是一匹通曉人情的馬,穩穩當當載着背上的人往山中那一點光亮奔去。
在杜晦明轉身的瞬間,李隆基臉上笑意淡去。
他擡手示意慕容毅行動。
慕容毅颔首,招來幾個衙役,把火滅了,并各自在馬蹄上裹上兩層棉布後四散開去,不到片刻便隐沒在碩大黝黑的山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