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過後,溝谷旁的苜蓿破土而出,帶着雨露,舒展的,肆意地生長。山林間充滿了土壤的氣息,既是腐爛,又是重生。
滿眼的青翠布滿大地,似乎不願意多給晴空一席之地,拼命的向上延展,擴大姿态,俨然一副大型青綠色地毯挂于天空,延至腳下。
翠鳥落腳于枝上,很快又飛起,與同伴們來回交織戲耍着,叽叽喳喳,好不熱鬧。幾隻鼹鼠破開土壤探出腦袋左看右看,撅着鼻子聞了聞新鮮空氣,轉頭又紮進土壤消失不見。刺猬悉悉索索漫步于草叢中,一個不小心滾落土坡,迅速卷成一團,磕在石子上,又彈了出去,驚起附近沉迷于吃草的野兔。
渾身麻灰色的野兔經曆了一個冬天的蜷縮,早就迫不及待出洞搜尋新鮮食物,此刻被刺猬一驚,拔腿就開跑,隻是沒跑幾步,便四腳一蹬,應身倒地。
和它的同伴一起,被一支竹箭串成了糖葫蘆。
一名身穿短褐滿腳泥土的男子慢悠悠走近,将兩隻野兔拎了起來,撇着嘴抱怨道:“等了半天林子裡什麼也沒有,就算你倆倒黴吧。”
午時至,山寺鐘聲響起。
此寺名作小隐寺,此山喚作鳴翠山,乃是洛陽西郊一處小有名氣的踏青之處,因清秀和佛寺而聞名于方圓百裡。
小隐寺名字帶“小”,然其規模并不算小,大殿配殿、法堂、客舍、蓮池一應俱全。這裡的比丘、沙彌早晚兩次課誦,其餘時間打掃寺院、種植寺田、接引香客,閑下來就各自清修打坐。
彼時午時剛過,僧人們已回東邊僧寮清修,而處于後堂中間的法堂卻未安靜下來。
堂内正前方有一座三尺高蓮台,塑的是少見的燃燈古佛,雙掌結說法印。堂前設一香案,案前整齊擺放數十件蒲團。
一婦人跪拜其中,她身着草綠間色裙,柿底團花對襟衫,面上略施粉黛,正閉着眼睛專心誦經。
“啪嗒”一聲,山牆傳來一聲響,院子裡正在吃蟲的鳥兒被驚得四散飛起。随後院子裡響起幾聲輕輕腳步聲,逐漸向法堂靠近。
“站那兒!”婦人喝道。
腳步聲停止,一身形高壯的男子被拒之門外,乖乖地杵在原地,手裡還拎着兩隻麻灰色野兔。地面則是一串新鮮的泥腳印,十分顯眼。
男子站在門外偏頭往裡探,隻見婦人一動不動跪拜于佛前,口裡誦着經文,仿佛剛剛的呵斥是他産生的幻覺一般。
待一炷香燃盡,婦人的吟誦才結束。
她緩緩站起身,将裙擺捋直了這才轉身。
見到眼前場景,她先是一驚,然後嬌斥道:“怎的又翻牆進來!好好的山門你不走。”
隻見面前的男子幞巾歪歪扭扭系于一邊,下巴占着泥土,笑嘻嘻看着自己。
他腳下穿的是草鞋,褲腿挽到膝蓋,手裡拎着兩隻已氣絕殆盡的野兔。婦人隻一瞥,便看到了法堂門口到山牆邊緣的一串又長又顯眼的泥腳印。
“寺院禁止殺生!你這是要置我于何地?我又如何去跟主持解釋?”婦人好看的鳳眼此刻滿是怒氣,白皙的臉面比塗了胭脂還紅。
男子有些愧疚地看看自己腳下,再看看面前的婦人,撅了撅嘴道:“阿娘~這廟裡的餐食實在太清淡了,兒子見您都瘦了,這才。。。”
“嗯?”婦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是、是兒子嘴饞,受不住清修戒律。。。”
婦人長長歎了口氣,道:“罷了,還是少年心性。”說完指着男子手裡的兔子道,“把手裡的兔子拿去送給山腰的獵戶吧。走後堂側門。”
“尊!母親令!”男子鄭重行了個禮,但礙于手裡拎着兩隻兔子,舉着手比劃了半天,這個禮行的歪歪扭扭。
男子自己忍不住調皮地笑了起來。
婦人無奈歎氣搖頭,墊腳伸手扒開其臉上的泥土,道:“齋堂給你留了些粥,早點回來。記得換身幹淨衣服,春寒料峭,别傷了膝蓋。”
初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雨後晴空一派萬物生長的模樣,轉眼間就烏雲蔽日,寒涼奇襲。山林裡漸漸生起了一些雲霧,似白紗一般輕柔飄逸。
男子哼着小曲走在石闆台階路上,因雨後山路濕滑,他便随手摘了根路旁的樹枝,充當起了竹杖。好在此山他來過好幾次,自诩閉着眼睛也能找到。這是他出發時跟阿娘誇下的海口,一刻鐘即返。
行至山腰處,雲霧突然變得濃厚起來。男子憑着記憶往一片疏林草地走去,可當他撥開密林走近後,發現眼前并不是記憶中的草地木屋,而是又一片密林。這些高大的樹木連成一片,将天空遮去了大片。
稀稀疏疏的微弱光線從樹葉間落下,打在了一處,不對,是一堆,不知道是何物的物件上。
這堆物件似為鐵器,漆黑色,扭曲散落一地,無法辨别其用途。鐵器中央隐約可見一塊白色物件上下蠕動着。男子将手中野兔扔至一邊,取下弓箭搭箭瞄準。
剛剛在山谷中他本來是想獵隻狐狸回去打塊上好的狐皮毛給阿娘做脖領的,卻不想守了半日也不見一隻走獸,隻得獵了兩隻兔子回去。眼下這不明物件,或許是隻罕見的白狐也說不準。
男子正想着,前面白色物件突然翻滾了一下。他來不及思考,兩指一松,竹箭即刻飛出,精準命中目标!
前方一聲悶哼傳出。
“不好,射到人了?!”
等到前方再無動靜,男子決定往前一探究竟。他用盡全力将鐵塊搬開,這才看清白色物件不是白狐也不是鼹鼠,而是一個人。
一個穿着白衣的,奇怪的。。。異族男人?
白衣男子再次低吟起來,捂着受傷的左腿。
所幸男子的獵狐箭是他随手用山裡的竹子做的,對人類而言并不緻命。但眼前的白衣男子要害處顯然不在左腿的箭傷,而是右腦後一塊拇指大的傷口。
“他這是摔昏了頭,忘記自己身上的傷痛了?”
男子往四周瞧了瞧,除了密林和懸崖峭壁,就剩潮濕粘膩的雲霧水汽了。
從懸崖上摔下來了?男子心想。
“這位郎君?可還能聽我說話?”男子輕輕将白衣人左腿擺正,又撕破衣服做布條,灑上随身攜帶的金瘡藥,仔細幫其包紮好,道,“在下并非故意傷你,隻因這片密林出現的着實奇怪,郎君?還能說話嗎?你是哪個州府的,我怎麼從未見過你這身裝扮?”
白衣人嘴唇微翕,可惜聽不清楚他說什麼。
男子上前查看其後腦傷口,鮮血已開始凝固,暗紅漸黑,一團模糊。
“嘶~摔的挺嚴重。。。”男子皺着眉頭從錦袋裡掏出一個方寸大銀盒,有些嫌棄道,“不過今天你好在遇到了我,我乃。。。額,洛陽人士,這是西域上供奇藥,整個大周就三瓶而已,無比珍貴,今天就便宜你了。”
男子打開銀盒蓋,用手指挑了一團,小心塗抹在對方傷口上,繼續絮叨道:“鳴翠山看着像個嬌弱的小娘子般秀麗,實則可是粗野的悍婦,懸崖峭壁多着呢!而且多數都被茂密的草木遮掩,一不小心就踩空,附近山戶可沒少出事的。你呢,今天是命大,碰到了我。你為什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學隐士大德?可你這馬車是如何駕上來的,馬呢?”
嗡!
耳中突然一串強烈嗡鳴,男子下意識痛苦捂頭。
馬車。。。是如何駕上來的?
馬車?馬呢?
男子微阖雙眼,額上不斷冒出汗珠,身上像被萬千蛛絲密密纏裹着,又熱又喘不過氣。
密林逐漸扭曲,開始旋轉起來,将青綠、墨綠、白霧、黑灰攪在一起,旋成一個黑洞。眼前的白衣人面容越來越模糊,身體越來越小,最後縮成一個白點逃到視覺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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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翠山多青木,多霧。有異人,善變幻,其一曰神侍。時黑雲壓城,萬物欲摧,山頂突顯大器,三尖刃,萬丈高,乃雷神手持神器,足踏州城,怒可摧國。神侍時伴雷神現。——《洛州異神志》
”李小郎君?醒醒。。。“獵戶焦灼的探了探李隆基額頭,手裡端着藥碗,藥湯灑落一地,愣是一口也沒灌進去。他方才出門打獵,見烏雲襲來似要下雨,便草草收了器具趕回山中搭建的臨時木屋,一回來就見窦夫人家的小郎君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旁邊還有兩隻肥碩的灰麻野兔,便慌忙将其搬進屋裡。
小郎君初春天氣穿着短褐,身上卻不斷地冒着汗,摸額頭也不發燙,真是奇怪。獵戶心急如焚正要上山請和尚,突然手臂被拉住。
“别走。”
有氣無力的一聲呻吟後,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小郎君,你總算醒了!”獵戶大喜,擡起男子右手脈搏探了探,“脈象看應該無礙。。。真是太好了!對了,李小郎君為何暈倒在木屋外?”獵戶疑惑的看向李隆基。
“我。。。我打了兩隻兔子,寺廟不讓殺生,阿、咳咳、阿娘讓我給你送來。咳咳。。。”
獵戶趕緊打了一碗溫水過來,道:“郎君不要着急,先喝碗水。”
李隆基眯縫着眼望向屋外,此刻天空複晴,草木盛着水珠,在陽光下閃耀着。一隻獵犬被栓在門外,百般無聊的嗅着青草。
疏林草地、木屋、獵戶。。。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道:“田兄,現在什麼時辰?”
“馬上就到未時了。”
“咳咳,我剛才應該是中了瘴氣暈倒了,多謝田兄救命之恩,改日來答謝。”李隆基穿上草鞋,施了一禮,道,”阿娘還等我回去吃飯,在下先告辭了。”說完踉踉跄跄往門外去。
獵戶趕忙上前攙扶道:“窦夫人有心了,野兔我收下了。隻是李小郎君的身體真的無礙嗎?在下可送李小郎君上山去。”
“不必。多謝。”李隆基答謝完獵戶,獨自杵着竹杖晃晃悠悠上山去了。
還是那條石闆台階路,還是那座小隐寺。
此刻的小隐寺突然響起了三聲鐘響,铿锵有力,如雷灌頂。
“有客至?”
李隆基加快了腳步,到山門時見一匹三花駿馬拴在門前,頓時嘴角上揚。
“父親,是父親來了麼?”李隆基換了件幹淨的白色寶相花長袍,疾步走進後堂。
齋堂内站了兩個人正在交談,見李隆基走來,齊齊轉過身來。
一個是阿娘,一個是。。。老師?
站在婦人身旁的中年男子,着褐底雙鹿連珠紋常服,捋着一把山羊胡,眼角滿是褶子,鼻頭圓圓,鼻翼旁有顆不大不小的紅痣,正笑眯眯看向自己。這人正是李隆基的老師,睿王府長史姚元崇。
“半月不見,老師安好。”李隆基鄭重施了一禮。
姚元崇似乎看透了眼前這位小郎君的心思,笑呵呵道:”前日百濟、新羅、日本遣使到達洛陽,陛下派相王出面接待,這兩日吃住都在鴻胪寺。”
“哦。”李隆基悻悻然應了一聲。
“杵着幹嘛,快坐下來吃飯。”婦人張羅着擺好碗筷,又從蒸籠裡端出來一盤熱騰騰的河鯉。魚片潔白如雪,淋上少許胡麻油,撒上鹽、蔥花,便是一道清爽可口的簡餐。
“再晚點回來肉就柴了,粥是午時就熬好的,是你喜歡的紅棗米粥。”
“阿娘從哪弄來的河鯉?”年輕郎君瞪着眼睛,抿着嘴唇,故作機靈道。
“嗯。。。佛曰:不可說。”婦人食指豎在唇前,微微笑着回答,一雙好看的風眼亮晶晶燦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