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谷邊伏擊了半日獵物,方才又不小心中了瘴氣,身體确實有些虛弱,李隆基顧不上寒暄,三五兩下便将米粥吞了大半。
婦人端坐在其面前,微笑着看這個把皇家禮儀全然抛到腦後的小郎君。
“今日姚長史前來是為着一件重要的大事,猜猜看什麼事?”婦人故作神秘滿面笑容,白皙的皮膚隻是略施粉黛便可窺見天人之貌。
歲月對這位相王府的王妃從來都是偏愛半分。
李隆基嘴裡嚼着魚片,故作思考狀,半晌,舉着筷子道:“難道老師要重回鳳閣了?那不成,老師得留在王府教我學識,我星象術還沒學成呢。再說了,那幫老匹夫不會再給你使絆子麼。。。”
姚元崇嘴唇微顫,山羊胡一抖一抖的。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婦人将筷子輕輕壓下,示意其不可無禮,道:“你就不能猜猜你自己?”說罷,又往其碗裡塞了一塊魚片一根青蔬。
“我?我能有什麼大事?”
姚元崇緩緩捋着胡須道:“自是終身大事也。明日王府有客人至。”
“咳咳!”李隆基嗆了一口。
他想反駁,奈何眼前的人是王府長史,又是他長大後授業解惑的恩師,旁邊母親又在場,否決的話自是不能直接說出來。
腦子轉了一圈實在想不出搪塞的話,李隆基便讪笑道:“哪家娘子這麼倒黴啊?”
婦人擡手敲了敲李隆基腦袋,嬌嗔道:“端正禮儀!”
姚元崇輕咳一聲道:“正是這幾日與你父親共事的鴻胪寺卿盧正道之孫女盧九娘。你們少時見過的。”
李隆基頗為疑惑地看向阿娘,眼珠滴溜溜轉了半天也沒回想起來。
婦人捧手笑起來,眼廓柔媚又悠長,她提醒道:“馬球。”
“哦~幾年前西苑馬場,被我打哭的那個小娘子啊,身材嬌小又穿的花枝招展的。“男子邊摸着下巴邊回憶道,”不過我也不是故意的,誰叫她突然闖進來驚了我的馬。飛鴻是我新訓的馬,我也是拼了命才拉住的。”
“那是突然闖進來嗎,人家好好的站在觀席旁邊呢,是你那野馬發了瘋,見着鮮豔的物什就往前沖。那日西域諸州新進了一批美食,盧小娘子占着優勢先送來給你嘗鮮,誰知你這個木頭疙瘩一球打到人家腦門,讓盧家小娘子着實修養了好幾天。阿娘為了你可是拉下顔面上門去賠罪的。”
李隆基微笑着故意作揖道:“少不更事,多謝阿娘替兒子解圍。”
婦人又道:“盧家門風端正,恪守禮儀,盧九娘為人溫婉聰慧,明明是你惹了禍,卻自顧說是自己的錯,走時還回贈兩盒泉州海合香。官家女眷均知我喜梅香,這海合香嘛是送給誰的,阿娘就不說了。”
李隆基呵呵笑道:“阿娘就别再揶揄兒子了,幾年前兒子尚年少不懂風情。話說,洛陽女子千萬家,為什麼選了盧家九娘?我和她也就打過幾次照面,長大後連正式見面都沒有。何況兒子已經封爵,在洛陽,要什麼女子沒有。”
“嗯?”姚元崇鼻子裡哼出一聲。
李隆基知道這位老師一貫在意謹言慎行,下一句怕是要說“慎言!”了,于是單手在嘴邊一劃,表示乖乖閉嘴。
隻見姚元崇緩緩道:“盧正道為人守禮謙恭,且鴻胪寺偏安一隅非朝廷權勢中心,你與盧家結親旁人挑不出毛病。”
姚元崇看向眼前的年輕郎君,希冀與遺憾矛盾交織。他語重心長道:”你天資聰慧,又是個肯聽老師教誨的好孩子,缺點就在于太年輕氣盛,要時刻記住老師的話,藏鋒斂銳,如靜水之淵。”
這話從小聽到大,于李隆基而言,實在是刻在腦子裡一般。但無論千遍萬遍的洗禮,這感覺就好似奔騰的溪流,截之速之。古人雲物極必反,像他這樣朝陽般的男兒,又怎甘心于宜家宜室。
姚元崇知曉他本心,卻從不說破。比起鋒芒畢露,藏弓于室才是當下宗室最好的選擇。守住血脈,一切才皆有可能。他看了看天色,向婦人道:“王妃,該啟程了。”
李隆基微瞪眼睛:“咦?不帶我嗎?談婚論嫁的男主人不是我?”
婦人呵呵笑道:“女眷宴請,你湊什麼熱鬧。乖乖在此為陛下抄寫經書,抄滿一個月為止。”
李隆基撇了撇嘴,道:“謹遵母親令。”
他心裡明白,他若在場,那就是另一番說辭了。洛陽城無處不在的眼睛和毛筆,會随時化作利劍,指向任何一處威脅皇權的縫隙。
山門外府衛早已準備好了馬匹和裝備。
王妃的馬來自蜀中,身材矮小但善走山路。這種馬在兩京并不多見,但因着當朝隐士成風,兩京周邊大大小小的山裡住着上百個隐士,有需求就有供給。這些隐士大都出得起高價,因此巴蜀地區的商人願意翻山越嶺将蜀馬販賣到兩京。
況且鳴翠山山勢不算陡峭,沿着山背面的梅林邊有條專門供寺僧采買物資的小型馬道,一個時辰便可下山,兩個時辰即可回到洛陽城。
李隆基幫母親穿戴好帷帽,又囑咐府衛細心照料王妃和長史,這才放心将母親扶到馬前。
“阿娘寬心,等兒子期滿回去,立馬挑幾件得體的禮物送到盧府。”
婦人一手扶住男子的臂膀,一手撫在男子的臉頰,眼裡含着莫大的欣慰和不舍。她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皮膚,從額頭到眼廓,到臉頰到下颌。
她克制住了用力的撫摸,最後隻是微顫着手指勾了勾他高挺的鼻尖。
“我的三郎,原來已經這麼大了。阿娘要墊着腳才能摸到呢。”
“兒子、兒子半月後即刻回去見您。。。”
“等我。。。”
耳邊響起瘋狂的呐喊。
等我!
悲傷如翻江倒海般湧上來,李隆基噙着淚,蹲在地上開始嘔吐起來。腦子像千萬把利劍往複穿刺,身體如被雷霆萬鈞反複重錘。他痛苦地蜷縮,重重地喘着粗氣,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阿娘的衣裙。可他越用力一分,身上的痛苦就加重十倍!
求而不得,是為人間八苦。
看不到,聽不到,摸不到。
連她老去的樣子也想象不到。
拼盡全力,傾盡所有,即使滄海桑田、複歸洪荒也跨越不了的生死界限。
铛~沉重的鐘聲響起,耳邊傳來吟誦:有業即有障,有因即有果。無明無盡,無窮無盡。
天旋地轉,水霧彌漫。
四面八方開始伸來無數荊棘條,它們勾結交織,化作成片的荊棘林,漫過胸前,漫過顱頂。
荊棘林的縫隙深處,他窺探到一抹斜紅。
于是他掙紮着向它走近,每走一步,鮮血淋漓。它們像惡鬼伸着舌頭,舔舐周身每一寸肌膚。每條舌頭都帶着倒刺,每一滑過,便勾出鮮血。每一處刺痛,都遍布四肢百骸。
荊棘倒刺插進雙耳,于是他失去了聽覺,強大的痛苦使他捂住了頭腦。
荊棘倒刺刺進了雙眼,于是他失去了視覺,鮮血噴湧,他哀嚎着跪倒在地。
荊棘倒刺伸進了他的喉嚨,錐心的痛苦使他再也喊不出來,隻能睜着空洞的眼窩絕望的向前伸着顫抖的手臂。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1}
每一個字都化作金光符号,在其腦中不斷環繞。
無明無盡,無窮無盡。
放下執念,渡己因果。
他掙紮着撐起雙臂,怒吼化作無聲的對抗:要我放下執念?若無執念,何來放下執念。若無有,怎有無。若無因,何來果。若無世間,又渡何世?!
而你!又為何存在?!
你既存在,我就在。
我在,執念在。
荊棘像觸碰到烈火一般,突然縮回了枝條。
經文彙成一處,不斷變幻,随後十丈高的佛頭顯現在面前,高鼻厚唇,目光下垂,是為彌勒。
既見未來,為何不拜?
李隆基用盡全身力氣站起身來,空洞的眼中充斥着堅毅和不屈。
何為未來?
過去是因,現在是果,未來即明。
何為明?
無業障,無苦難,無形識,是為空,是為大明。
若一切無,又如何感受到明?
我既身處十丈紅塵,因也罷,果也罷,當下即是我,未來與我何幹?!
控訴化作一道金光乍現,将眼前景象撕裂成一張大網,鱗光碎開,佛頭漸漸隐去。
李隆基揚起嘴角,仿佛在昭告勝利:我姓李,修的是老子經,信的是無為道!
粘膩的水霧漸漸彌散開來,金光刺透雲霧撒将下來,将周邊照亮。前方開出一片花海來,漫無邊際,光芒照耀其上,灼熱的紅霞喚醒了他的眼廓。
他掙紮着睜開雙眼,一片火紅的梅林突現在眼前。
為何明媚光華,不似冷冽清明?
“我其實啊,不喜歡這梅花,太過清冷了,是我家老頭喜歡,就随身帶着了。”十來歲的小少年,素白衣袍,說話的時候總是帶着戲谑的口吻。
“那你喜歡什麼花?”
“嗯。。。桃花吧。。。”
“為何?”
“嗯。。。好看?”
兩個小小少年,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在香麟殿翠湖邊的草地上,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