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筆杆,輕松歎道:“完成了。”
一座高大的複合式殿宇映在泥牆上,正殿富麗堂皇,側殿靈巧精緻。殿前是一片較大的水池,池中央矗立着一座小小的佛堂,一尊佛像在半開半合的門縫中得以窺見。
“瑤光殿,九洲池。”李隆基道。
“哈哈哈哈。。。少卿好眼力!”杜晦明揉了揉右腿膝蓋,哎喲一聲,在李隆基對面坐下來。
李隆基把食盒蓋子打開,裡面是一個精緻的酒壺和一對銀杯。不等李隆基上手,杜晦明直接将酒杯端正,自顧自斟了滿滿一杯。
三五兩下,一杯即空。
“啧啧。”杜晦明抿了抿嘴巴,緩緩道,”南市邀仙樓的邀仙酒。”
李隆基不置可否。
“論起來,瑤光殿是我師祖負責建造的。落成之時先帝非常高興,賞了一對金玉麒麟給工部以示嘉獎。這對金玉麒麟就一直擺在工部官署的正堂中,進門就能看到。工部之人皆以此物作仕途目标。”
他又為自己斟了第二杯酒,這次他沒有狼吞虎咽,而是小酌了一口,細細品嘗起來。
“我也不差,九洲池是我主持擴建的,玉佛堂是我親自改建的。佛堂完工之時,陛下也賞了我百匹絹和金菩薩一尊。”杜晦明眼眸中閃着光亮,對自己的巅峰生涯頗為得意。
“張三和他的同黨已經招了,二人監守自盜,兩年間共計侵吞青金石二十斤,金箔五十兩。但他們堅稱此偷盜行為是你默許的。”李隆基直視杜晦明,目光如炬。
杜晦明先是一怔,随即義正言辭罵道:“混賬東西!我乃朝廷命官,豈會同這些狗奴一樣貪這點蠅頭小利!”
“哦?”李隆基從袖中掏出一塊鐵片,緩緩推到杜晦明面前,道,“那這個呢?杜工部是否看得上?”
杜晦明眼角微顫,眼中驚詫與失落轉瞬即逝:“少卿所言為何?還請明示。”
昨夜的試探李隆基已知曉眼前的人口風緊密,他不打算再繞彎子,選擇直接質問:“千佛洞地底埋藏着赤鐵礦石,有人私采鐵礦偷煉箭镞和甲片。這件事怎麼都繞不開你這個佛窟監造主事。不知是什麼大人物出得起價碼能讓杜工部心動?”
杜晦明握着酒杯不停地搖晃,半晌,他将酒杯放下,平靜道:“我沒見過這個鐵片,我也不知道少卿在說什麼。”
“千佛洞乃你管轄範圍,不管你知不知情,均要獲罪。”
“杜某雖是個青衣小官,卻也是洛陽正式委任的監造使,有敕書在身,刺史也不能私自定我的罪。我要提告洛陽,三司會審。”
“洛陽的刑訊手段,杜工部可承受不了。或者,杜工部是想回去求助哪位上官呢?你覺得回到洛陽,上面那位是保你呢,還是殺你呢?”李隆基嗤笑一聲,”求人不如求己,不如現在就告訴我實情,我幫你參謀一二。”
杜晦明似乎不為所動,他并不懼怕李隆基銳利如刀的目光:“恕小老兒直言,少卿隻是新任司刑寺副官,少卿的言語,在朝廷的重量有幾分?”
李隆基雙眼微眯:“你就不怕我上私刑?天高皇帝遠,讓一個小小官吏暴斃,方法還是有很多的。”
杜晦明嗤笑一聲,複執起酒杯道:“少卿若是想屈打成招,我還能如此惬意的坐在這裡同少卿交談品酒?說起來還要多謝少卿的邀仙酒,十年了,我終于又嘗到正宗的洛陽味道了。”
李隆基拍案:“私造兵器乃謀逆大罪!如今天下承平已久,若再起幹戈,受苦的是百姓。你身為大周臣,不應做如此糊塗之事!”
此話似乎點燃了杜晦明心中的怒火。
他将杯裡剩餘的酒一飲而盡,呵斥道:“有事大周臣,無事謀反賊,你們這些朝廷鷹犬的嘴臉還真是十年如一日。底層小吏在你們眼裡猶如蝼蟻一樣,生死全憑你們一句話。”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杜晦明歎了一口氣,原本挺直的腰杆洩下氣來。他輕嗤一聲,向李隆基問道:“少卿看着很年輕,二十有否?”
李隆基默不作答。
“十年前姑且你年少,尚不知廟堂之深淺,人心之複雜。”杜晦明呼了一口酒氣,将心中波瀾強行壓下,他緩緩道,“你不知道,那杜某的故事,就在這裡跟你講講吧。”
“我出身京兆杜氏,家族雖比不上崔李鄭盧王,但也幾代書香,宗族裡是出過宰相的。我自幼苦讀,期望有朝一日趕上大族長的成就,可時運不濟,科舉落榜,最後恬不知恥用了門蔭。我在工部得了個主事的偏職。”
“在其位謀其職,那幾年我努力鑽研百工巧技,終于用實力赢得了同僚的尊敬。幾年後我升任工部司員外郎,主持建造了洛陽大大小小幾十處工事,并将這些經驗融合前人手劄,寫成《洛陽考工記》,收錄在麟台。就因為韋常是左相近親,這本書集成後冠了韋常的名字。”
杜晦明望着泥牆上的那扇小窗,墨黑的夜正在漸漸被白光滲透。
“名譽被奪,但手藝是奪不走的,我并沒有因此消極,反而更加積極地奔走于各府邸廟宇,珍惜每一次在各位相公面前露臉的機會。十一年前,我因技藝尚可被召入内廷監造殿宇修繕。”
杜晦明說到這裡看了一眼李隆基,眼中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狡黠,他道:“九州池就是在這時候擴建的。我得了陛下的賞識,興高采烈的回到家心想升職有望了。無奈一年過去,我沒等到敕授,反而等來了司刑寺酷吏。”
“告密之風。”
“是的。”杜晦明恨道,“時陛下為了廣聽納谏,杜絕官僚相護,置四色銅匦于皇城外。青在東,告養人勸農,紅在南,論時政得失,白在西,申不明之冤案,黑在北,告天象及秘謀。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的名字,會出現在其中。”
“那時恰好清明朝廷休沐,我在家無所事事,正好收到台院鄭禦史的請帖,邀我去明義坊幫他号宅。事後鄭禦史邀我一起吃了頓飯,第二日此事便被人秘密告到朝堂,說我們結黨營私。我一個工部修繕樓宇之人能結什麼黨,不過是那些酷吏功績書上添彩的一個名字罷了。”
“後來鄭禦史被人構陷在牢獄中被折磨至死,我因為官微被貶至沙州造窟。可憐我妻兒跟着風餐露宿,在路過涼州時突然得了一場大病死了。自此我孤身一人在沙州守着一堆破石頭,再無人問津。我的右腿就是剛到沙州不久,從崖壁上跌落下來摔斷的。”
李隆基為其斟了一杯酒。酒水清逸,照出杜晦明滄桑的臉龐。
“直到李思貞上任,千佛洞的條件才有所好轉。”他揉了揉膝蓋,幽幽道,“不過也是同病相憐罷了。”講到此處,杜晦明長長歎了一口氣。
十年心事無人訴,一朝吐出,不可謂不快。
他将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大歎,“好酒!多謝少卿願意聽老朽這破爛的故事。”
“你所述之事我頗感惋惜,但你不該将自身不甘遷怒于大周百姓之上,助纣為虐。”
“助纣為虐?哈哈哈。。。郎君尚年輕,又如何分辨誰是纣王誰是周王?”
“。。。”
“郎君儀表不凡,貌似天人,更重要的是有武王之氣象,為何甘做他人之鷹犬?”
“大膽!”李隆基眉頭緊皺,手指在案下蜷成了拳頭。
“嗝~”杜晦明打了一個酒嗝,身體斜斜傾在幹草上,看起來像是熬不住寒夜,精神見底了。
獄卒見狀持火油上前。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法,在犯人熬不住瞌睡之際幾滴火油下去便來了精神,如此反複,犯人精神崩潰,再緊的嘴巴也得打開。
“退下!”李隆基呵斥,心情莫名有些煩躁。
杜晦明雙眼困倦,嘴裡越發含糊其辭:“多謝。。。多謝郎君的酒。。。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唯有杜康。。。”說完,便倒頭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