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雙泉驿安頓好後,李隆基哪裡還睡得着。
康大郎的屍體已經被查看多遍,沒有其他可疑的線索,唯一的證據,腋下用豬皮熬制的假人皮覆蓋的地方藏着的一張紙條,已經在他手裡被看了半個時辰了。
這是一張三寸長短的麻紙,用薄羊皮裹成卷埋在血肉裡被保留下來。
天光墟裡他和元白辛苦得來的霜羽青蘭木盒暗龛裡的東西,沒想到是一張紙條。
而眼下這張紙條上一個字都沒有,而是一副畫。
更讓李隆基窒息的是,畫上用朱筆勾勒的是相王府獨有的六瓣海棠印記!
彼時兩京好行文雅之事,不管是書信钤印,還是寫詩作畫落款,在文末押一方規矩的印鑒對清高文人來說,總覺得闆正了些,于是有人便發明了雅印,用字号或族徽或信仰之物來做落款,而不用人名。這樣既顯得寫作之人高深莫測,又顯得其氣質風雅孤高。
比如婉相,她在吟詩作畫之時就是用的自己的雅印,一朵單枝墨梅,世人見此落款便知詩畫是婉相之作。
後來這股風氣蔓延到皇室,陛下偶爾也會用雅印,當然,陛下的雅印是舉世無雙的牡丹,太子府的是蘭,相王府則是六瓣海棠。帶六瓣海棠印記的物件,相王府有很多,比如侍衛随身符牌,府中金銀器皿底部印鑒等,比如李隆基自己,就有一方六瓣海棠的印信。
歸元藥鋪元大從未到過兩京,不可能知道相王府的雅印。他把這這枚海棠印描下來藏在霜羽青蘭的木盒子裡,意圖顯而易見。
與他交易的金主,身上必定攜帶六瓣海棠物件。
推測及此,李隆基手掌開始發涼。
從洛陽到沙州,一路行過來的擔心,現下終于被證實。雖然早有心裡準備,但李隆基仍然從頭涼到了腳心。
“李三郎,你在怕什麼?你不用怕的,太子殿下沒必要做這件事。。。”
元白寬慰的話尚在耳邊。
可是,現下這枚證據在此,不管是不是東宮和相王府主使下毒,李家人的處境都不會好過。
“三郎終究是你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使用的棋子,是麼?”李隆基倒吸一口涼氣,緩緩把紙條推到了油燈前面。
火光穩定地燃燒着,黃色與藍色的焰光交織,逐漸占滿李隆基的眼。
他幽幽的看着火光,胸膛逐漸起伏,耳邊也起了嗡咛。。。
一陣敲門聲突然打斷了李隆基的神遊。
他穩定神識,眸子在一瞬間變得清亮,複将紙條從油燈旁抽了回來。
“阿郎?阿郎是不是不舒服?”門外響起阿九的聲音。
李隆基往外瞥了一眼,遂将紙條擺上案幾。
“無事。阿九,你進來下。”
阿九應聲推門而入,恭敬的施了一禮,道:“屬下在門外聽到阿郎呼吸沉重,沒事就好。阿郎喚我進來是有什麼差事?”
李隆基上下打量一番阿九,道:“你進相王府多久了?”
“算下來有七年了。”阿九答道。
“是老師招你進來的?”
“是。屬下本來是兖州折沖府衛士,七年前番上宿衛京師時與長史有過一面之緣,後來機緣巧合就被調入相王府作護衛。”
“嗯。”李隆基頓了頓,指着案幾上的紙條,道:“你過來些,看看這個。”
阿九領命移步案前,拾起紙條看了看,道:“這是我們王府的印信?”
李隆基點點頭,道:“康大郎身上搜出來的。”
“原來如此。”阿九說完忽然反應過來,試探問道:“這麼機密的證據,阿郎為何。。。為何給屬下看?”
李隆基嘴角微微上揚:“老師派你跟着我來,不就是想知道具體過程麼。”
“這。。。”阿九面色尴尬,逐漸低下了頭。
“無礙。說說你的感覺,你也覺得這是相王府的東西?”
“自然是。六瓣海棠印記,兩京獨有。”
“那你覺得霜羽青蘭下毒一案的幕後主使會是父親嗎?”
“我。。。屬下不敢!”阿九趕忙跪下。
“呵~”李隆基苦笑着搖搖頭:“連一個侍衛的反應都是如此,幕後主使是不是父親,已經無所謂了。。。”
阿九訝異地擡起頭,他不知道眼前的小主人為何會這樣說。于是他安慰道:“阿郎寬心,屬下不相信相王殿下會做出此事,或許這隻是對方故意放出來的僞證呢?康大郎已死,死無對證,即使在陛下面前,也是要講證據的吧。。。”
李隆基歎了口氣,道:“你随我再去趟柴房,看看康大郎屍體。”
雪夜寒涼,連呼吸都是冰氣。
李隆基一腳一腳踩在腳踝深的雪地裡。涼氣包裹,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誤入冰窖裡。
那年他還小,記憶裡還沒有見過冰雪天,當值的小阿姐說皇宮裡就有冰雪天,還有有趣的冰雕,有狐狸的樣子,獅子的樣子,還有麒麟的樣子,他便央她帶他去。誰知進到冰窖裡沒找到獅子,小阿姐也不見了。
冰窖大門不知怎的被關上了,他在裡面待了一天一夜,做了很多夢。。。
突然大雪的天氣,這麼冷,郎中怕冷,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沙州是否也下雪了。。。念及此處,李隆基驚覺自己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于是攏手咳了兩聲,以掩蓋自己漫天亂飛的思緒。
聽到李隆基咳嗽,阿九回過頭來關切地詢問。後者面上隻是恢複了一貫的闆正,擺手道無妨。
轉了兩個彎繞到後院柴房,康大郎的屍體就暫停在這裡。李隆基并沒有派人把守,所以這裡靜得隻聽得到隔壁馬廄的響鼻聲。
柴房沒有門,阿九先一步走到前面,見沒有異樣後,才示意阿郎過去。
“需要阿九做什麼嗎?”阿九看了看屍體,又看了看李隆基。
“天亮找人架個柴火,燒了吧。”李隆基淡淡道。
“哦。啊?阿郎不是說還要查看一下屍體嗎?”
“等了一晚也沒人來劫屍體,這樣一副死人架子,我要來做什麼。”李隆基望着閣樓上自己住的那間房,裡面油燈未滅,弱弱搖擺着光亮。
“是要查看,不過不是這裡。”李隆基道。
“那要查看的是?”阿九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