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将小半個隴右道提前拉進了冬天。甘泉河面已經結冰,鳴沙山也覆上了一層白紗,黃白相間如仙女衣裙。
元白嫌外面太冷,跟李思貞商量好對策後便徑直回到清齋休息。
窗外風雪已停,星空顯現出來照亮了甘泉河面的冰。元白立在窗邊看外面的風景,手裡捏了一方小銀盒。不知怎的,他覺得以往看慣的星空,今日變得不太一樣了。
甯玉敲門而入,打斷了元白神遊的思緒。
“突厥大軍南下,已經攻下瓜州城了!”甯玉沉聲道。
“這麼快?!”元白有些詫異。
“剛送來的消息,瓜州城外駐紮了将近兩千突厥兵,我們的人無法靠近。少主,瓜沙道隻有懸泉府兩百衛士在防守,要是突厥人休整好了轉頭進攻沙州,我們腹背受敵!今夜雖然險勝一局,但沙州的困局,仍然艱難。”甯玉道。
“四千豆盧軍,一千兩百折沖府衛士,若是裝備精良,對付突厥吐蕃聯軍綽綽有餘,但。。。”李思貞的話還在元白耳邊萦繞:“我們缺甲,若是能擴充軍備,大唐何須懼怕外寇!”
元白歎了口氣,問:“城裡的招降進展如何了?”
“多虧少主留了後手,派安德來跟着招安部隊過去。”甯玉欣喜道,“那幫吐谷渾部族并不領刺史的恩情,他們心系家鄉,不願意下山來苦守大漠。最後安德來着人擡了幾十箱珠寶過去,他們才答應反水幫我們抵抗王城軍。但他們要求我們派人去祁連山帶他們的族人安全下山,并許諾将祁連山腳的小綠洲分給他們生活。”
“這些對李思貞來說不難。崇明來信了嗎?”元白又問。
“崇明還在甘州城,他昨日飛書過來說涼州還沒回應,他還在等。算日子少主送去洛陽和涼州的信應該都到了的。”
元白摩挲着手裡的銀盒,低聲喃喃道:“不正常。。。”他将窗戶氈簾放下,溫聲道,“跟我再去找下李思貞。”
沿着甘泉河畔的崖壁小道緩緩下行,在東面的石壁上有一處洞口。這個洞口被煙熏得黢黑,即使在星空下也能分辨一二。這裡便是元白和李隆基在天光墟逃出升天的前隋石窟洞。現下洞穴已經被清理幹淨,沙州城内的百姓就暫時藏在這裡。
元白走進洞口的時候,李思貞手裡正拿着一封密信在看。
“突厥人南下,昨夜攻下了瓜州城。”元白肅色道。
李思貞将手中的密信交予元白:“看來蘇小郎君的情報比我要快一步,我也剛收到。”
元白快速浏覽了信件的内容,得知此次突厥大軍領兵的是默啜的兒子之一圖額,另外阿史那阙也來了,他率領的一千辎重部隊就藏在北辰山裡。
因瘟疫的原因,李思貞将沙州封鎖了一陣,因此大海道的情報落後了好些日子。最近情報網打通後,送來的信息也隻是一些表面功夫,不如李思貞利用前線軍隊打探出來的細緻。現下元白得了進一步信息,卻開始犯愁了。
李思貞握緊了手掌道:“運往伊州的糧車恐怕兇多吉少了。都怪我,我當時隻是預感有異,隻想着有懸泉府一百精銳護糧足矣。沒想到。。。他們這次來勢洶洶,是沖着滅我沙、瓜二州來的。”
“圖額這個人是個莽夫,阿史那阙和他哥哥倒是有些能力的。”元白說到此處,突然又發覺哪裡不對勁,“圖額?為什麼派的是圖額?此人沖動魯莽在阿史那部并未有出色戰績,為什麼是他?”
“李某也正在思考。突襲瓜、沙州,占據玉門關,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前有涼州軍團,後有安西四鎮,他們這樣做無疑是自己往甕裡鑽。”
元白突然想起一個時辰前在甘泉河畔的對話:來的是吐谷渾協軍,那吐蕃王城軍呢?王城軍去哪裡了?
這句話同樣适合現在的情形。
突厥牙帳大軍呢,牙帳大軍去哪了?
“遭了!”元白瞪大眼睛看向李思貞,後者亦點點頭。
“襲擊瓜沙州的均是非主戰軍隊,恐怕這次吐蕃突厥聯軍真正要攻的目标不是隴右道,而是西域!”李思貞擡頭看了看洞外的星空,道,“想要知道我們的猜測是否正确,現下有個現成的人質。。。”
二人交談至此,洞外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一名身着男裝的女子持馬鞭走進來,她面上未施脂粉,皮膚顯得有些粗糙泛黃。
“阿耶,我出城巡查時發現一個人。”李婉姝道。
一個風塵仆仆的錦衣男子從黑暗中走出來。他面上凍得青腫,嘴唇幹得發裂。
“餘侍衛?”李思貞有些驚訝。
元白亦有些驚訝。他立在一旁悄悄打量此人:衣着邋遢似乎是從馬上摔下來過,雙眉凝重不出意外是有大事禀報,左手手指裹着粗棉布應該是禦敵受傷?
“刺史,突厥人偷襲瓜州,阿郎被困在雙泉驿附近!”
元白心中一凜,面上不動聲色。
“什麼?!”李思貞少有的露出了焦急又複雜的表情。他心中明白,突厥奇襲瓜州,糧車隊覆滅,前往雙泉驿查案的淩越等人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會遇到突厥大軍,隻是未料到消息證實的這麼快。
“知道了,李某會盡快安排。姝娘,帶餘侍衛去興龍寺清齋休息。”李思貞緩緩道。
餘陽還想再說幾句,李婉姝悄悄掐了掐他的胳膊,他便閉了嘴。
去寺院的路上,餘陽焦急得腦袋一片空白,一腳踩進半尺厚的積雪也未知。
“往邊上走就是懸崖了,你主人尚未脫險,你就要去尋死?”李婉姝沒好氣地嘲諷。
餘陽這才回過神來:“大娘可有什麼辦法讓刺史派人去救?我擔心阿郎他們會有危險。”
“你主人就那麼笨?莫賀延碛那麼大,他就不會躲進大沙海,逃去伊州?”李婉姝道。
“這。。。”餘陽有些猶豫,出發前,阿郎确實親口說的要繞道大沙海去伊州請援,可戰場瞬息萬變,他沒有百分百的把握确定阿郎一定會安全到達。
“放心吧,比起沙州城,目前大沙海才是安全的。對了,你的同僚也在清齋,他的身體應該好的差不多了。”李婉姝轉移了話題。
餘陽終于展開了眉峰,微微笑着松了口氣:“阿裴沒事就好,多謝各位的關照。”
“你應該謝元郎中,他身邊的啞叔一直照顧着小裴侍衛。你們這幫朝廷官員真是麻煩,城裡瘟疫本就忙亂,還要專門抽出人手照顧你們。”李婉姝一邊抱怨一邊加快了腳步,“快點走,不出意外等下城外又要打起來了,我可沒餘力再照顧你們。”
“。。。”
興龍寺庭院彼時已經擠得滿滿當當,尚在疫中的百姓被分配到偏殿外,用長長的帷帳隔開,康複期的百姓則被安排在帷帳的另一邊休息。夜裡沙州起了戰事,消息傳到寺中時大約已經是寅時兩刻。
當大殿裡佛像座下的青磚被揭開,從裡面陸陸續續出來十幾個人時,在場的人均詫異得睜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這些從地道出來的人有的着錦衣狐裘,有的着甲,顯然是沙州的貴戶和兵士。
“寺院居然有暗道,看樣子藏了不少人,還有穿甲的兵。”悉多祿皺着眉頭觀察了半晌,終于想通一件事,這件事猶如當頭一棒直擊他的腦門,“原來是這樣!他們借着瘟疫把城裡的人和兵藏進了興龍寺暗道!”
“什麼意思,阿古拉?”小珠丹不解。
“雖然不知道這個暗道有多大,藏了多少人,但我隐約覺得,我們被騙了!”悉多祿瞥了一眼面前的帷帳,“對面的人疫病看起來并沒有開始那麼嚴重了,最近也沒有屍體被運出,如果隻是簡單的病坊,為什麼要運那麼多糧食到寺院外,這些糧食夠我們吃大半年的。。。”
“這裡不止疫病的人,還有其他人?沙州的兵?方才來信城裡起了戰事,是不是他們來救我們了!”小珠丹小聲道。
“嗯。但目前為止寺外還沒有動靜,恐怕這次襲城遇上困難了。”悉多祿道。
“城裡不是死了大半的人嗎,入城應該很容易的。”小珠丹抓緊了彩珠,好像已經猜到一些不好的結果了。
悉多祿朝大殿内望了望,道:“要是這些人沒死,悉數藏進了興龍寺呢。。。請君入甕再伏擊我們的軍隊。。。”他一拳砸在木闆上,轉過頭看向小珠丹,眼裡是複雜多變的情緒,“小珠丹對不起,我不該帶你來這裡。”
“阿古拉。。。”小珠丹抓着悉多祿的手臂,“我們是不是中計了?我們的軍隊是不是出事了?”
“我。。。”悉多祿面帶痛苦。
“是。你們的軍隊敗了。”
迎面走來一個披着外袍的高瘦男子,他頭上插着一根簡易的木簪,肩膀上落了一些雪。悉多祿不敢直視他,垂下了眼。
來人面容白皙如雪,眼神冷峻如冰錐:“偷雞摸狗之事,曆來世人唾之罵之。”
小珠丹驚恐地後退了兩步,嘴裡喃喃道:“元郎中,你怎麼。。。”
“幾日不見,小王子安好。”元白冷着眼道。
眼前的人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全然不似前些日子一起和歌踏舞的溫柔郎中。小珠丹有些驚吓到,一手扶在木闆上,嘴裡喊着悉多祿。
“請小王子跟我走一趟。”元白道。
“不,休想帶走他。”悉多祿搶先一步攔在小珠丹跟前。
元白橫刀出鞘,直抵悉多祿脖頸。
“你覺得你攔得住?”元白持刀冷冷道。
“元、元郎中,你怎麼知道我們。。。求你放了阿古拉。。。”小珠丹眼裡噙着淚。
“放了他也行,隻要小王子告知我你們的計劃。”元白目光轉向小珠丹,“若有欺瞞,我倒是不介意給你阿帕和阿嫲送條胳膊過去。”
元白的語氣裡滿是不容商量,果斷又無情。小珠丹一瞬間甚至覺得眼前的人是不是被惡鬼附身了,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冷漠。
“我、我說。。。”小珠丹哭着道,“我們這次出來是準備搶奪瓜、沙州糧食和金銀。”
“嗯?”元白鼻子裡哼出一聲,手上一緊,刀刃逼近半分。
“還、還有。。。”小珠丹望着眼前的白袍郎君,聲音已經顫抖。
“小珠丹!住口!”悉多祿猛地擡起左手,他的手臂粗壯有力,一招就将元白手中的橫刀挑開!隻見他快速伸出右手作鎖喉狀,幾乎就在一瞬間抵達元白的喉嚨!
元白比他更快,他順勢斜身轉一圈呈劈砍式,手起刀落,一陣鮮血噴湧到小珠丹的臉上!
右臂整個斷落!悉多祿大喊一聲滾倒在地。
元白一隻烏靴踩在他臉上,橫刀刀尖複抵住其脖頸,隻稍稍用力,刀尖便能将其捅穿。
“西域!”小珠丹滿臉驚恐,眼淚被生生吓斷,“攻的是西域!求你、求你放過阿古拉。。。我們不是已經成為朋友了嗎?”
“我要你們的具體計劃。”元白冷冷道。
“我、我不知道。。。”小珠丹顫抖着跪下伏在悉多祿身邊。
刀尖入喉半分,血流如注。
悉多祿整個人已經疼得蜷縮成一團,快要失去知覺。
“有人知道!”小珠丹胸口劇烈起伏着,“有人知道。。。有支王城軍會配合吐谷渾部聯合圍攻豆盧軍。檗戈力不清楚的事,王城軍都清楚。。。”
刀尖抽出,元白将橫刀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