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被看得有些局促,将臉默默側到了另一邊。他的身上亦泡了水,臉上泛着慘白,鼻子和下颌線是兩個好看的山峰線,眼睛很好看,睫毛啪嗒啪嗒掉着水滴。或許是有些緊張,他的手指在草地上摳來摳去。
元白動了恻隐之心。
二人沉默半晌,李隆基突然開口問了句話,讓元白差點沒撐住下巴。
他問:“死是什麼感覺?”
元白嘴角牽了牽,随後調整姿勢将雙手撐在身後,全力迎接陽光。他道:“你算是問到點子上了,我可是專業人士。”
身旁的人撲哧輕笑出了聲。
元白眼角瞥了一眼,挑起眉毛道:“這死嘛,分種類。若是在世上有留念有遺憾抑或是大仇未報抑或是壯志未酬,都會死得很難受,會感受到荊棘刺身,烈火煎熬,也就是你們說的十八層地獄那樣吧;若是心無執念,會死得很輕松,輕松嘛,大概就是墜入雲端化為虛空的感覺。道家講一切歸無,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已經沒有執念了嗎?”
元白一怔。
無數個日夜樹立起來的堅硬僞裝,仿佛在這個少年面前脆弱得如紙皮一般。
從他出生在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腦子裡那些尚未磨滅的記憶就一直伴随着他,困擾着他。對他而言,這個世界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拼命想要讓自己融入這個世界,然而怎麼努力也融入不進去。活了十一年之後,他終于明白,不是融不進去,而是自己不想。
不想。也不屑。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淩駕于這個世界之上的合格的旁觀者。在這裡,那些已知的,未知的,對他而言,不過是指間流過的風,終究會逝去,不必執着。
唯一的能稱作執念的東西,怕是隻有對這具軀體的愧疚。
他不想答。
于是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把尚未晾幹的袍子搭在肩上,一副長安惡少年的模樣。
“太冷了,我要回去換衣服了,你也趕緊回去吧。對了,你回去怎麼跟守值的女官交待?”元白微微笑着,眸子裡透着狡黠。
“就說下水捉魚腳滑。”身旁的小少年道。
“上道。”元白滿意地挑了挑眉,随即轉身向來時的宮牆走去。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喊道,“小屁孩,明天這個時候在這裡等我。”
背後的少年一個踉跄,再轉身看時,那個奇怪的白袍少年已經翻牆回去了。
“你不也是小屁孩。。。”他嘟囔道。
第二日,李隆基在翠湖邊等了整整一個上午,元白都沒有來。
他手裡拿了一支新的竹笛,無聊得把穗子撥來撥去。
當值的阿姐端着一碗姜湯走過來,打破了漫長的寂靜。
“三郎在此坐了一個上午了,要是無聊可以讓韋阿監帶你去弘文館學會兒書法。”雖然他和哥哥們被祖母下令幽閉宮中,但東面的弘文館是他們可以來去自由的地方。
“今日不想練字。”李隆基看了看手中的竹笛,突然想到一個辦法。
他從革袋裡掏出一枚精緻的玉佩,禮貌道,“杏姐姐,我聽說崔相家的六郎跟着他阿耶進宮面聖了,就暫住在隔壁。因重陽時他進宮點撥了我一副字畫,我答應要還禮的,麻煩你将這枚嶺南黃玉交給他,就說是三郎的謝禮。”
“崔家六郎?三郎是否聽錯了。”宮女春杏一臉迷惑,“我聽說隔壁住的是蘇镬大将軍的後人,蘇少将軍和他的公子呀,不是崔六郎。”
李隆基手中一緊。他疑惑道:“可我明明聽到是崔六郎來了,杏姐姐莫要诓三郎。”
“奴怎會诓騙三郎。不過我也隻是聽說而已,我沒見過蘇少将軍。三郎就當奴沒說啊,奴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知道。。。”
“那是自然。。。唉,可惜了,我可是跟李學士學了好一陣的雕玉呢。”李隆基深深歎息一番,随後朝春杏微微笑道,“既然六郎沒來,這枚黃玉就送給杏姐姐吧。杏姐姐生的明眸皓齒,跟這枚玉佩很是搭配。”
“啊?這怎麼好意思,三郎的玉飾春杏怎受得起。。。”春杏口上推脫,手上卻不自覺的将玉佩收進了懷裡。
“當然受的住,這些年都是杏姐姐接引父親進香麟殿來看我們的,恩情三郎銘記于心。。。”李隆基見春杏心情大喜,便又道,“祖母差人送了洪州上貢的蜜桔來,你快去偏殿嘗嘗。”
“真的呀!”春杏開心的叫起來,随後又猶豫道,“那三郎你。。。”
“昨日下水寒涼,我身上還有些不舒服,想在這裡曬會太陽。姐姐把姜湯放下,自己去吧。”
“嗯!那三郎先曬着太陽,我去啦?”春杏摸着懷裡的玉佩,高高興興的朝香麟殿奔去。
翠湖複歸甯靜,李隆基端起姜湯喝起來,喝一口,望一下旁邊的宮牆。等到姜湯喝完,他的希冀也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