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人豆盧軍迅速集結于北辰山官道。他們手持刀盾長矛立于馬上,天光微啟,柔弱的光線照在豆盧軍隊的身上,使得這面玄黑巨牆猶如上古時期的天神巨盾,神秘厚重壓迫力十足。
馬蹄聲漸近。
突厥騎兵踏着飛沙疾馳而來。
三裡、兩裡、一裡。
元白大聲下令:“沖擊!”
黑色巨盾浩浩蕩蕩飛奔前行。
他們是大漠中兇猛的巨獸,可以吞噬一切魑魅魍魉。
他們是天地間排山倒海的巨浪,可以拍碎一切迎面而來的威脅。
突厥騎兵團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沖得四仰八叉。部分士兵被長矛擊挑倒地,被鐵蹄亂踏而死,部分士兵在混戰中被亂刀砍死,鮮血濺落四處染紅沙石。
他們每一個人都殺紅了眼,地獄的惡鬼一旦爬出地面,便不可停止的要撕碎一切活物。
上千突厥遊騎兵在這場厮殺中逐漸敗下陣來。他們被對方拼了命的狠勁驚到,且戰且退。
但随着一陣鐵器碰撞的叮咛聲,一股新的力量将突厥騎兵重新推入戰場!
颉質略的重甲軍隊趕來!
他赤着眼立于馬上,大喊:“誰敢退!就地格殺!”
于是新一輪潮湧襲來!
他們穿着精造鐵甲,見人殺人,見馬斬馬。
豆盧軍隻半數人着甲,但他們在李思貞的長期訓練之下作戰亦十分勇猛無畏。長矛刺不穿敵人的铠甲,他們就從馬背上跳下,騎上對方的肩背拔刀行刺!
元白在混亂厮殺中突然瞥見颉質略的身影,他立在軍隊後方笑着,仿佛一個冷漠嗜血的怪物。
擒賊先擒王。
元白身體一翻,如燕子般側身隐藏于馬身一側,他一手持缰繩一手握馬鞍,在一衆豆盧軍的掩護下,逐漸向颉質略靠近。
李婉姝見狀有意無意跟在元白一丈範圍内幫他格擋暗刀。
在近到颉質略十丈開外時,元白突然翻身上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按動袖箭機關。這一舉動被一個突厥小兵注意到,他用突厥語大喊:“将軍小心!”
颉質略本能地伏低身體。袖箭擊落他的頭盔,發辮披散開來!
與此同時,突厥小兵被李婉姝一鞭子拖下馬踩死,旁邊的突厥士兵見狀紛紛圍攻李婉姝!
寡不敵衆,她的幞頭很快被打掉,又長又黑的頭發掉落到腰間。
颉質略伏在馬背上朝這邊看來,眼神玩味道:“女的?有意思。”
“這個女的留給我!”颉質略在馬背上大喊。
話音剛落,三支袖箭連續射來将他的臉擦出一道血痕!
“你的對手是我!”元白策馬疾馳轉眼就要到颉質略跟前!
十幾個鐵甲士兵立馬上前圍合在颉質略周圍,仿佛一圈堅實的鐵桶。
馬兒硬生生被這些“鐵桶”抵擋住。元白雙腳一踏棄馬攀上崖壁的枯木,腳尖點石壁猶如一隻輕盈的蝴蝶。半空之中,他扣動袖中扳機,絲弦插入石山之中牢牢定住,一柄短刀自他手中飛出,直插颉質略顱頂!
“将軍!”突厥兵大聲呼喊。
颉質略被正中腦心!一股鮮血自他的顱頂緩緩流下,順着額頭,鼻梁,滴到盔甲上。
“唐人小白臉。。。真好看。。。”颉質略呵呵笑着,倒了下去。
元白皺了皺眉,沉聲罵道:“神經病!”
首領被殺,突厥重甲兵一時亂了套。
他們一邊抵抗一邊朝南面後退。豆盧軍趁勢追剿,突然就聽見南面傳來浩浩蕩蕩的馬蹄聲。
久不見戰果,圖額把除了辎重在外的軍隊全部壓上!
幾千大軍奔襲而來,響聲震徹大漠。
豆盧軍停下了腳步。
天光乍現,北辰山山勢漸明。
豆盧軍渾身是血沐浴在晨光之中,他們有的面目青澀,有的兩鬓已青白,但他們的目光是如此的統一,如此的堅定。
元白看着身旁的軍隊,仿佛再次看到了李思貞儒雅又堅毅的身影。
“對不起。”元白看向曹光毅,眼裡動容。
曹光毅笑了笑,黝黑的臉龐亦是溝壑縱橫,他道:“副使不必如此。斬殺敵寇守護邊郡本就是我們的職責。”
李婉姝折了根枯枝将自己的長發挽起,她牽了匹馬來到元白身邊,微笑着道:“若是能活着回去,我定要告訴阿妹,她選的未來夫君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元白嘴角上揚,他深呼一口氣翻身上馬行到軍隊最前方。
“結識各位,蘇某三生有幸!接下來就有勞大家共進退了!”
“誓死禦敵!”
隊伍士氣高漲,元白正欲策馬,突然後方傳來一聲怒吼:“等等!”
“駕!”
“駕!”
浩浩蕩蕩,伊州軍策馬而來。
李隆基行在最前面。
他鐵青着臉沖到隊伍前頭,行至元白身旁時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滿是血漬的手上握了一枚黃金魚符,李隆基高聲喊道:“某乃大周臨淄郡王李隆基,在場的,以本王為尊!”
衆人見金魚符大為震驚,紛紛立于馬上行禮:“參見臨淄王!”
他們拜的不僅是金魚符,臨淄郡王,他們拜的,更是他背後的太子,未來的李唐國君。
“豆盧軍、伊州軍聽令!”
“在!”
“原地等候。”李隆基突然溫柔下來。
“這?”曹光毅等人面面相觑,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好你個李三,你要氣死我!”元白咬牙沉聲道。
“你也要氣死我。”李隆基目不轉睛看着元白,他的素袍被染了血,他的白皙的面龐亦濺了血。
仿佛一尊玉佛被污穢不堪的俗世所染指。
他擡起手想要将他臉上的污穢抹去,手伸在半空,又縮了回去。
“你現在回來,我們死去的兄弟算什麼!”元白胸口起伏。
“我不回來,死的人更多。”李隆基看着元白,眼裡滿是不舍,“高沖死了,我沒護住,李大河死了,我沒護住,十四和阿九他們死了,我也沒有護住,現在,我想護住你們。。。”
“李三!”元白喊了一句,氣勢漸漸又弱了下來,他語重心長道,“你不能死。。。”
“小白,你總說我的命矜貴,我隻是一個庶出皇子又哪裡來的矜貴。今日,我一個人換幾百人性命,便算是成全了你的矜貴二字。”李隆基朝餘陽和裴霖使了個眼色,後者相視一眼,像是經過了垂死掙紮一番,驅馬擋在了元白面前。
“證據在裴霖身上,好好活着回洛陽替大家伸冤。”李隆基低聲喃喃道,“小白,小白。。。”仿佛要把這名字刻進心底。
“少廢話。你要是敢獨身前往,我便殺了你這兩個侍衛。”元白狠狠道。
在場的人無不動容,衆士兵紛紛抽出佩刀,齊聲高喊:“誓死與臨淄王共進退!”
李隆基看着眼前這些滿身是血的士兵,他們有的身體瘦弱臉上青澀還未褪去,他怎麼忍心的啊!
大周已經爛了,不值得你們追随。
那些朝廷的蛀蟲啊,你們可知你們手握珍馐百寶的時候,一群群邊疆戰士還在挨餓受凍,拿命守護你們的金玉生活。
李隆基釋懷地笑了笑,他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衆人驚呼!
“要是跟來,我立馬死在這!”李隆基将刀刃抵近一分,血線乍現。
“郡王!”衆人大喊。
“退下!”李隆基一面呵斥隊伍,一面策馬後退。
圖額從南面踏着鐵蹄緩緩而來。
他手裡拿着絲絹看了看,又眯縫着眼望了望前面。
“閣下可是臨淄郡王李隆基?”圖額大聲問。
元白皺了皺眉。
“本王名諱豈是爾等蠻夷能直呼?!”李隆基冷冷道。
圖額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到底是李家人,與王庭那武氏小子終究是不一樣。。。”
“那就請臨淄王跟我走一趟王庭。”圖額大聲道。
李隆基驅馬向圖額靠近,他手上的刀仍然抵在脖子上。
“放了他們,帶着你的軍隊立馬滾出莫賀延碛!”
圖額立在馬上,惡狠狠的看向李隆基,一步未退。
“退兵!”李隆基手上力道大了幾分,血線越來越紅,“要是我死在這裡,太子伯伯必會為我報仇,整個突厥都要為我陪葬!”
“别激動!”圖額伸手大喊,他皺着眉頭啧了一聲,“我也不是要你性命,你乖乖跟我回王庭便是。我也不想在北辰山繼續與你們糾纏。”
颉質略已死,重甲騎兵群龍無首。突厥軍隊雖然人數上占優勢,但唐軍如此剛猛,圖額确實不想再跟對方拼下去。此地離花門山還有一千裡路,他沒有時間再繼續耗在這裡。
“退兵!”圖額下令。
幾千人部隊浩浩蕩蕩退出官道,陸續往東面行去。圖額命人挾持李隆基行在隊伍中央,叮囑小兵萬不能讓他自戕。
元白掌心已經握出了血痕,他鐵着臉立于馬上大喊:“送!臨淄王!”
唐軍亦齊齊施軍禮:“送!大唐!臨淄王!”
軍隊高呼響徹天際。
日出東方,照亮了整個大漠。
那些黑暗的,血腥的,污穢的,在這樣炙熱的陽光之下,被灼燒殆盡。
兩千裡外的涼州都督府,一騎信使緊急勒停馬匹在都督府門前,揚起陣陣塵沙。
“急報!緊急!”信使喊着跑進都督府,衆守衛不敢攔。
“都督,肅州送來急報!”小兵半跪在地,呈上軍情文書。
郭元振已經穩坐于高堂之上好幾日了,今日急報送來,他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緊急軍情送來一般,面上從容鎮定。
這位威震隴右道,震懾吐蕃、鐵勒部多年的涼州都督,一改往日的肅正霸氣,臉上透露出淡淡的疲倦。他手持長槊,穿戴全副明光铠坐在那裡,就是整個隴右道的定海神針。
參軍打開文書,瓜州屠城四字赫然在列!
“瓜州。。。”參軍深呼吸了一口,“瓜州被屠盡。。。”
郭元振緊緊的閉上了眼睛。
他握長槊的手,不可察覺的顫抖了起來。
半晌,他緩緩擠出幾個字:“八百裡加急,送洛陽。”
“是!”參軍将早就寫好的文書交與信使,後者飛快的跑出了都督府。
“命,肅州威遠、酒泉、百賬、豹文四守捉城,就近馳援瓜、沙二州;命,甘州建康軍、甯寇守捉城往伊居道攔截圖額軍隊;赤水軍、白亭、烏城、張掖守捉城原地待命。”
“是!”
參軍領命正欲出門,郭元振突然叫住了他。
“遠客。。。”他的臉上,仿佛瞬間老了幾十歲,“我這樣做對嗎?”
被叫做遠客的參軍背影一滞,他轉過身來緩緩道:“都督所行之事,是為大義。”
郭元振長長歎了口氣:“去吧。”
正堂案幾上,一封特殊的信紙靜靜的擺在那裡,信封面上的火泥,是一隻踏着火雲的玄鷹,它瞪着銳利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