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庭收到急報,吐蕃大論曲芒布支率領的王城軍不顧太後的收兵令,執意在龜茲大戰西州、沙州聯軍,雙方鏖戰死傷慘重。
天山北面,左廂察咄悉匐率領的十萬大軍已經打到北庭都護府庭州城下,但奇怪的是,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支唐軍突然出現在金山,将拔悉密部的大本營端了。軍情洩露,拔悉密部軍心大散,咄悉匐軍營有嘩變之勢。
默啜大發雷霆,一腳把信使踹出了王帳。
大軍師思結可力上前拾起密信,安撫道:“嘩變尚未産生,北庭都護府還可一争!”
默啜紅着眼看向思結可力,惡狠狠道:“老太婆下令,郭元振已經在路上了!”他揪起思結可力的衣領,憤恨道,“不是說老太婆快死了,周廷動蕩無暇西顧嗎?怎麼還有餘力出兵西域!”
思結可力喊着可汗息怒,道:“洛陽情報确實如此呀!可汗您可是親自點頭出兵的。”
默啜一把将思結可力推開,一掌将案上的酒壺摔到地上。由于動靜太大親衛掀簾而入,思結可力揮揮手,示意來人退下。
思結可力道:“大可汗就不該讓圖額特勤撤兵,他那一萬人馬至少可以把郭元振攔個十天八天的。”
“嗯?”默啜眯縫着眼看向思結可力,眼底肅殺一閃而過。
“大可汗事事為特勤着想,但特勤不開竅,不領您的情。”
默啜拔刀逼近思結可力的脖頸。
思結可力咽了咽口水,道:“大可汗想要北庭都護府,不是還有一個辦法嗎?”
“你是說相王三子?”
“不錯。圖額特勤特意綁回來的這個李氏小皇孫,拿他跟老太婆談判,或許可以換一座庭州城。”
“他不是東宮的人。況且本汗有意将圖雅許給他,與周廷結一個姻親以備不時之需。”
“他雖不是東宮人,卻是實打實的李氏皇孫。他的父親相王是太子左右手,聽聞太子愛護弟妹,對親情極為看重,想必會為了這個親侄子去老太婆那裡求上一求。況且這件事與圖雅公主許婚也不沖突。公主可随皇孫一同前往洛陽,屆時我們在那邊也多一個助力。”
“怎麼做?”
“大可汗可遣急報給咄悉匐讓他暫時屯兵庭州城外,再請皇孫修書一封陳情利害,跟周廷談和。若周廷同意交換,庭州我們就可收入囊中;若周廷不肯,我們便再扣押一個小皇子又何妨,庭州照樣可以一戰,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默啜收回刀刃,算是默認了這個計策。
午後,李隆基特意命人在帳外草地上擺了一副案幾。他換了一套幹淨的胡服,拒絕了奴隸給他梳草原式發辮,用原來的銀簪規規矩矩挽了發髻,端正跪坐在案幾前。
圖雅攜琴而來,盤膝坐在對向。
李隆基一邊調琴轸一邊試音直到音準準确,随後又用左手在徽位上比劃尺寸。
圖雅饒有興緻的觀摩學習,漸漸不自覺地朝李隆基靠攏。
“樂器定位,我見匠人都是用的模子,三郎用手指就能比出詳尺來,實在太厲害了。”
“兄長教的,我隻是記性好,于琴的造詣上。。。”李隆基擡頭,圖雅清秀的臉近在咫尺。
四目相對,李隆基驚得立馬彈開兩尺遠,圖雅亦漲紅了臉。
“于琴是造詣上,不如我兄長。”李隆基補充道。
圖雅低頭瞥見李隆基手上的厚繭和傷痕,忽地有些心疼。
“七徽偏了一點點,我幫你糾正下。”李隆基點了朱砂墨,在原先的白色徽位旁輕輕一點,“以後按這個徽位。其實大成者,不必糾此細錯照樣可以吟猱婉轉,隻是你乃初學,需要嚴謹一點固好基本。”
圖雅認真點頭:“知道了,我會多多練習。”
“嗯。翻開你的曲譜。”
圖雅立馬乖巧照做。
李隆基認真地解析:“琴有百家,各家曲譜記錄均有不同,現下中原以終南山王氏指法譜為大譜教習,你這本曲譜與王氏譜有些許不同,但總綱要未變,學習起來不算吃力。譜上的字為琴造字,上方按音,下方散音。。。”
圖雅聚精會神地一邊聽一邊點頭,有時不知不覺靠近對方,在其犀利的餘光之下立馬縮回身來。總體來說,這位中原宮廷“老師”十分稱職,講解得也很通俗易懂。
二人一教一學,偶有雅音傳出沁人心脾,在王庭着實是一道難得的風景。
周遭的官員、奴隸被這景象吸引忍不住靠近窺探,李隆基便叫他們坐在一旁一同觀摩。
然而好景不長,這樣的和諧隻維持了兩個時辰便被思結可力帶人打破。
“在下思結可力,是王庭軍師。”思結可力行了個草原禮。
李隆基亦站起身來,雙手交叉行了中原禮。
“大可汗有請。”思結可力道。
圖雅擋在李隆基面前,道:“軍師,圖雅想一同前往。”
思結可力淡淡道:“王庭機密,公主不可旁聽。”随即喚來人将李隆基請走。
圖雅欲攔,被一把推倒在案幾上。随從再欲動手,被李隆基一把鉗住手腕。
思結可力面無表情杵在一旁觀摩,未加制止。
随從扭動身體幾欲抽開手,卻發現眼前的年輕郎君臂力巨大,他越掙紮,這個人手上力道越強勁。不一會兒,随從的臉漲得通紅。
“請郡王放手。”思結可力終于發話了。
李隆基掌中用力,随從手腕在将斷未斷之時,李隆基松了手。
思結可力瞥了一眼案幾上亂七八糟的紙張和琴,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轉身即走。
入夜,李隆基奄奄一息被擡着回來。
腰間的水綠麒麟玉已然不見。
圖雅焦急等在廬帳外,見端出來的熱水盆盡是血紅,再也忍不住落淚。
她連夜跑到王帳請求大可汗和可敦,在王帳外跪了一整晚後終于得到了大可汗的首肯,派人前去請大巫醫來看病。當然代價是将她那一屋子的唐服、唐書、曲譜全數焚毀。
彼時大巫醫帶着徒弟正在花門山中采藥,聽到傳令後馬不停蹄趕回來。
大巫醫已經古稀之年白發蒼蒼,長途趕路讓他累得四肢無力走路顫顫巍巍,在徒弟的攙扶下也隻能勉強穩住身形。
李隆基的傷口反複受傷出血,身體亦是反複燒熱,雖然不知道在王帳發生了什麼事,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必然是受到大可汗的威脅誓死不從被打傷。這樣倔強的性格,連外面的侍衛都看得不忍心。
更要命的是,大可汗差人搜走金銀細軟、錦被氈毯和一衆伺候奴隸,似乎要磨練磨練這位大周小皇子的意志力。
大巫醫手腳已然不穩,于是他叫來徒弟施針,自己在旁指導。
李隆基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被縫縫補補好幾回了,在外他是儀貌端正的金玉公子,其實内裡早就傷痕累累。圖雅侍候在一旁幾度不忍再看,最後被大巫醫趕了出去。
大巫醫徒弟手上功夫十分細緻,他把李隆基腹部和肩背傷口重新縫合好,又在上身紮了穴位,不到一會兒,李隆基悶出幾口黑血。
徒弟把李隆基全身擦幹淨,又脫下身上的裘衣給李隆基蓋上。末了,二人對着暈厥的李隆基施了一禮,退了出去。
清晨,圖雅頂着發黑的眼睛來到李隆基的廬帳。她連夜把自己的襖衣剪爛親自給李隆基縫了一床絮被。
李隆基還是雙目緊閉一點要醒來的迹象也沒有。
圖雅跑到大巫醫的帳中,紅着眼請求二人再想辦法醫救。大巫醫和徒弟隻能輪流守在李隆基榻前,用藥物和米粥吊着他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