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又不想你被永恒禁锢在宮牆之中。”元白凝視着眼前的人，眼裡有些哀傷，也有些迷茫。忽然，他眸光漸漸清亮起來，因為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于是他伸手把上了李隆基的脈。
手指将将撫上去，李隆基就醒了。
“小白。。。”李隆基眼神方才清亮，正欲歡喜，就被元白打斷了。
“先别說話。”元白道。
于是李隆基乖乖閉上了嘴，任由其擺弄。隻是眼下生病的人不是他麼，為什麼幫自己把起脈來？李隆基朝元白投去問詢的眼光，對方隻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始上下打量起他來，搞得他有些不自在。
“我哪裡不妥麼？”李隆基亦看了看自己。
元白臉色隻嚴肅了一瞬間，随即變得溫和起來。
“如何？”李隆基問。
“無事。在漢墩子你也受了傷，我幫你看看病情。”元白道。
“真的隻是這樣？”李隆基持懷疑的态度。畢竟這人前後瞞過他幾次了。
“把脈還能騙你不成，你自己的身體不也感受得到麼。”元白說完，身體後傾雙手支撐，又懶懶的半躺起來。
“話說，你最近的睡眠還可以。我的意思是，自從到了漠北，你的夢魇好像消失了？”元白道。
李隆基思忖片刻：“好像還真是。”
“脈象平穩了不少，不像在沙州時那般紊亂。”元白嘴裡小聲念叨着，“哪裡不一樣了呢。。。”在沙州時，元白為他療傷，幾次幫他把脈，都察覺到他身體有異樣，那種無任何明顯病竈，但又實際存在的東西。
“嗯？”李隆基投去迷惑的目光。
“無事。你的身體還不錯，恢複得很快。”元白打量李隆基：對方穿着團花彩錦半臂衫，肩上披着灰白外袍，腰上是一副黃牛皮銀扣蹀躞帶，墜着一把黑色短刀。
好像缺了什麼？元白仔細想了想，忽然發現了問題：如果硬要說哪裡不一樣了，便是李隆基腰間随身攜帶從不卸下的水綠麒麟玉佩不見了！
感受到元白的目光聚焦，李隆基心中升起一絲微弱的熱。他不動聲色攏了攏披袍，道：“再這麼盯着我看，我。。。”
元白聽到這句話，頓時臉燒得通紅。他瞬間坐直了身體，咳了兩咳，神情十分正直地問道：“你腰間的麒麟玉佩呢？”
“嗯？”李隆基顯然沒想到他的話題轉換得這麼生硬。
“你的玉佩，不是禦賜之物，形影不離的麼？”元白指了指他的腰帶。
“原來你看的是這個。”李隆基低頭無奈笑了笑，道，“剛到王庭時，就被默啜拿走，作為談和的信物送去洛陽了。”
“哦。”
“哦什麼？”
“沒事。”元白手指撥上燈芯，無聊地擺弄起來。
李隆基以為元白心虛轉移話題，便沒有多追問，而是關心起他的傷來。他撫上元白的額頭，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于是他終于松了口氣，欣慰道：“總算又渡過一個難關了。”
元白把衣衫攏了攏，遮住化膿的傷口：“嗯。”
“今日獨解支送來急報，默啜兩邊退兵，打算與大周和解了。獻降使者大概六日後就會到。我們還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才能一并回洛陽。”李隆基道。
“你要留在這裡做受降使？”元白問。
李隆基點點頭：“論權力，軍中獨解支最大，論地位，現下我最尊。獨解支懼怕朝廷權勢，把受降使的位置讓給我了。”
元白眉宇微挑。
李隆基無奈笑了笑：“我可沒拿品階壓他，是他自己懼怕皇室權威。”
元白想了想，道：“這樣也好，平白得一個功勞傍身。”
李隆基道：“嗯。小白，此事還要多謝你。我一介閑散郡王在隴右道私自參與戰事，又被俘獲至王庭半月，這件件樁樁肯定會被言官指着鼻子參我幹擾軍政大事，另有圖謀。好在你用我的名義送回王庭輿圖，此為功勞一；此次獨解支又把受降的任務讓給我，此為功勞二。有這兩個功勞傍身，我這條命，大概率是能保住的。”
元白臉色微微變了變：“你為保瓜、沙二州和将士們的性命，在北辰山與阙和圖額周旋差點丢了命，這幫人眼中沒有大義，反而隻顧着黨争拉宗室下馬，何其荒唐！”
李隆基搖搖頭：“沒有陛下的任命，我私自染指軍務本就是大忌。”
元白道：“但派你來隴右道查霜羽青蘭案的，也是陛下。你辛苦找了藥草回去救她，她反手就把你丢在大漠，實在冷酷無情。”
李隆基道：“帝王心，海底針。況且我也感激她，要不是這一趟，我怎麼會遇到你。”
“你說什麼？”元白仿佛被當頭一棒。
“帝王心，海底針。”
“不是，下一句。”
“若不是這一趟，我怎麼會遇到你。”
元白心跳忽然加快，若不是這一趟，他怎麼會遇到他。。。
“怎麼了？”李隆基見元白突然變了臉色，唇色全無，趕緊站起來走到元白跟前，緊張地撫上他的額頭，“不是退燒了麼，怎麼臉色變得這麼難看？”
“沒事。”元白深深歎了口氣，“忽然想起一位故人來。”
“誰？”李隆基問。
元白搖搖頭，他目光流轉，忽地又擡眸看向李隆基：“三郎。”
“嗯，我在。”
“你以後會變嗎？”
“變什麼？”李隆基不解地看着元白，“小白你哪裡還有不舒服嗎？”
“不管今後經曆什麼，見到什麼，那個年少時的你，抱着赤子之心的你，會變嗎？”
李隆基眼眸微閃，拉起元白的手覆上胸口：“如你所見，三郎在你這裡，永遠不會變。”
元白看着眼前的人久久不語，他是那樣的溫柔、真誠，眼神無比的堅定有力。
陸三娘眼中的蘇平域是不是就是這副模樣？
元白想着想着，忽然就被自己逗笑了。
随性灑脫如他，到頭來竟然栽倒在一個愛哭的小屁孩身上。
他就不該在那天去城牆上喝酒。
“怎麼一會兒嚴肅一會兒又偷笑的？”李隆基摩挲着元白的手，直直看着他，生怕他身體再出什麼問題。
元白抽出手掌，攏了攏衣衫道：“大概是劫後餘生的欣慰吧。”從沙州輾轉到莫賀延碛，再到突厥王庭、花門山，兩月内跨越幾千裡路程，幾度命懸一線，最終還是逃出升天，可不就是劫後餘生麼。
他看向燈盞的火光，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朝床榻看了一眼。
“怎麼？”李隆基心中一緊。
“你怎麼還不去睡覺？”元白道。
“。。。”
“子時了，你該去休息了，黑眼圈都出來了。”
“黑眼圈？”
元白指了指李隆基的眼睛。
“我身體比你強，很快就會恢複的。
“那也要睡覺。這兩天照顧我太辛苦了。”元白把李隆基拉起來，推着他往床榻去。
“那你陪我。”李隆基一把拉住元白的手。
“多大人了，睡覺還要陪。”元白無情的再次抽出手掌，“這裡是軍營，你我共處一室太久。。。”
“放心，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亂說。”
“啧！想不到我們的小郡王長得人高馬大的，私下這麼的黏人。”
“我隻是怕你又像十年前那樣不辭而别。”
“。。。”
這人一副深情得讓人無法拒絕的表情，讓元白心底生出一絲欲望，心跳随之加快。他趕緊把李隆基摁回床榻，随即抱了床絮被跑到案幾邊：“再不睡揍你！”
李隆基看着元白落荒而逃的樣子，輕輕笑出了聲：“那你好好休息。”
案幾旁的氈毯上，轉瞬就傳出一陣呼噜聲。
李隆基無奈搖了搖頭，笑着道：“勞煩蘇少主把燈滅了。”
地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随即從絮被裡彈出一粒白玉珠子把火光滅了。
“晚安。”絮被裡的人偷偷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