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背上有幾道刀傷入骨,軍醫用桑白皮給縫合了,雖然每日消毒,但傷口數量多,還是避免不了發炎了。
元白連續燒了兩天,李隆基就兩天兩夜沒怎麼閉眼。
急報送來時,李隆基并沒有多高興。他精神有些不佳,斜靠在案幾邊假寐。
“本王知道了,你先出去吧,不要灌風進來。”李隆基淡淡道。
“是。”士兵蹑手蹑腳把氈簾掀開了一道縫,悄悄退了出去。
“醫師處理好了也去休息吧。”李隆基又道。
于是軍醫也熟練的退了出去。給元白治病的這幾日,他隐隐看明白了二人的關系,但王權在上,他一個個小小醫師豈能胡亂造謠,因此即使有好事者來問,他也三緘其口。
元白伏在卧榻上,雙臂枕着腦袋。他身體有些發燙,腦子也有點暈。李隆基走過來給他擦汗,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皇帝,不用照顧我。”元白喃喃道。
李隆基心中一緊,瞌睡都吓醒了。
“小白。。。”李隆基輕輕移開元白的手,皺眉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元白閉着眼睛,神情有些痛苦:“我要保護你,因為蘇平域。。。我。。。我答應了他。。。”
一股莫大的哀傷瞬間襲上雙眼,李隆基晃了晃神,緩緩道:“你一路護我,是因為蘇平域?”
元白哼唧了兩聲,李隆基複又将他的手掌握在手心,一邊安撫一邊注視着他。
“三郎。。。”元白聲音細如蚊蠅。
“我在。”李隆基俯下身去傾聽。
“我。。。很迷茫。。。”元白的眼眶慢慢滲出了濕潤,把睫毛沾染得根根分明。
李隆基大驚。
于他而言,他眼中的元白,不管是少年也好,成年也罷,開心的、不開心的、嚴肅的、風趣的,哪樣都有,就是沒有像現在這樣傷心過。
李隆基不知道他在夢裡遇到了什麼,他整個身體十分緊繃,表情也呈現出痛苦的模樣。于是他撫了撫元白有些發紅的臉頰,吻上了他的眼睛:“有我在,不用害怕。”
“小白,不管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蘇平域,我與你經曆的種種,都不後悔。”李隆基把元白的手掌牢牢控制在手裡,生怕他下一刻就消失,如同十年前的那日。
元白在夢裡見到了蘇平域。更準确的說,是見到了十年前的蘇平域。
他坐在九洲池中央的玉佛殿外,正在和人對弈。
對面的人外罩一身寬大的玄色袍,袍子上是金絲繡成的鳳凰牡丹紋樣,大片的黑色加黃金色,遠遠望去又富貴又威嚴。她頭上戴着一頂樣式繁複的金玉花冠,兩鬓露出青白,臉塗了脂粉,白裡透着紅,額頭點綴一抹簡單的紅,讓整個面色看起來精神且威儀。
二人面前有一張尺長墨玉棋盤,上面立着青白琉璃雙陸棋子各十五枚,蘇平域執了一枚白棋,頓了頓,落到上面。
對面的人眸子閃過一絲不悅,随即目光轉換微笑起來:“蘇縣公在朕面前,是裝都不願意裝了?”
蘇平域面不改色:“讓了陛下一個月的棋,再讓就不合适了。”
皇帝歎了口氣,故作可惜道:“本來今日你再讓朕一局,朕就要送你一件禮物的。”
蘇平域淡淡道:“下官無功無勞,當不得陛下大禮。”
皇帝将蘇平域最後一枚棋子拿起來在手裡端詳:“蘇縣公這是什麼話,你手裡不就握着大功的嗎,隻要你願意給。。。”
“陛下。。。”蘇平域嘴唇蠕動幾下,最終辯無可辯,隻是重複往日的話,“陛下何苦為難下官。”
“瞧你說的,好像是朕逼你似的。”皇帝站起身來踱步到欄杆處,“朕是這麼心胸狹窄的人麼。”她手裡摩挲着半透明的白色琉璃棋子,若有所思望着一池綠水。
蘇平域立刻站起身來,提起袍子幾步跪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提起琉璃棋子在眼前看了看,二指一松,咚!棋子入水,濺起一圈水花。
“來人。”皇帝發話,玉佛殿後立刻走出來一個内侍官,手裡捧了一枚觀音白玉佩。蘇平域看到這枚觀音白玉佩,當即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随後俯身下去把頭埋低。皇帝端詳這枚玉佩,道:“雕刻手藝不錯,是枚好玉。”
随後皇帝命令蘇平域擡起頭來。
她望着遠處道:“朕這九洲池如何?”
蘇平域頓了頓,緩緩道回:“碧潭旖旎,清涼無邊。”
“嗯!清涼二字用得準确。”皇帝投來贊賞的目光,“朕也問過他們這九洲池如何,他們都用一堆文治武功九洲昌盛來恭維朕,隻有你說真話。這池子不就是一灘水,酷暑時給紫薇城帶來些許涼意而已。”
“下官不敢。”蘇平域道。
皇帝轉過身來,将蘇平域扶起來,道:“你在宮裡待了一個月了,想必還有很多園子沒逛過吧?九洲池來過了嗎?”
“下官不敢。”蘇平域又道。
皇帝眯了眯眼,随即轉身負手站在欄杆邊:“你既未曾來過,想必也不知道,這池子底下是有個冰窖的。夏日發給百官避暑的冰塊,就是來自這下面。”見蘇平域站在一旁仍然不語,皇帝面色略微有些不快,她擡起手裡的玉佩道,“這枚玉,也是來自冰窖。”
蘇平域瞳孔驟然收縮,行禮的手掌越握越緊。
細節被皇帝盡收眼底,她面上終于浮上一絲得意的微笑:“依朕看,這枚玉才是蘇縣公最後的那步棋。”她說着,将手伸到了欄杆外,玉佩自她手中落下,撲通一聲,濺起了更大的水花。
蘇平域心中一緊。
“現在蘇縣公手裡隻有十四枚棋子了,又何不讓朕一讓。”
“下官。。。”蘇平域緊了緊手心,“已經讓了陛下一個月了。”
“混賬!”皇帝終于生氣了,額間因為皺眉,那抹紅變成了一把銳利的細刃,“朕的耐心已經夠好了!”
“最後一枚棋子已經被陛下毀了,陛下還想要什麼?”蘇平域冷冷道。
皇帝踱步到墨玉案前,俯身抓起一把白棋:“我想要的是全部。”見蘇平域仍然像一尊石像一樣立在一旁不為所動,皇帝将手上的白棋撒在案上,深呼吸一口氣,“回去好好想想。”
兩名羽林衛立刻上前,将蘇平域押解下去。臨行去時,蘇平域朝這邊看了一眼,眼睛裡充滿了震驚。
這個眼神直接吓得元白睜開了眼睛。
寬敞的院子裡有幾隻山雀在啄蟲,微風吹過,楊樹葉子悉悉索索響。
元白穿着一身麻衣,額頭上綁着白布抹額,正坐在廊庑上。
啞叔走過來,将一方木盒輕輕放在他身邊,随後轉身走了。
元白拾起木盒打開,裡面靜靜躺着一枚火雲玄鷹令牌,表面被磨出了亮光。
“啞叔。”元白叫住了來人,“我是不是太冷情了?”
啞叔沒想到他會這麼問,頓了頓,随即歎了口氣,轉身走了,這次是真的頭也不回的走。
手裡的火雲玄鷹令牌是鐵制的,隻有兩寸大小,但元白卻覺得它越來越沉,沉到五指發麻。一滴淚水落到玄鷹身上,濺開一小朵渾濁的花,花開朦胧,顯現出一張臉來。這張臉五官俊朗,眸子透着溫柔。元白将它拂了去。他斜靠在廊柱上,閉上了眼,腦海中紅霞漫天,将他的白衣映紅。
“大郎。”陸三娘溫柔的臉龐近在咫尺。
“夫人。。。”元白喃喃道,“你日日守在梅花樹下等他,可有後悔?”
陸三娘搖搖頭,緩緩道:“他有他的堅守,我不曾後悔。”
元白道:“你隻要狠狠心,以命相要挾,他會為你留下來的。”
陸三娘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擡眸問道:“大郎,你有愛過一個人嗎?”
“愛?。。。”元白開始迷茫。
“大郎若是愛過一個人,就會懂得,相知比相守更為重要。”陸三娘微微笑着,“愛一個人不是将他束縛在手中,而是愛他所愛,追求他所追求。你阿耶心中有大愛,就是因為這個,阿娘才喜歡上他的呀。”
“大愛。。。”元白伸手去摘梅紅,可是剛一觸到,紅霞就散去。
眼前浮現出一片金黃落日,他拎着酒壺盤腿坐在舊城牆上,眼睛裡的濕潤打濕了睫毛,“蘇平域交給我這麼重要的任務,可我隻是三千大世界中一個小小的普通人,我的脊梁骨承不住這時代的衆生。。。”
落日收起最後一絲光輝,漫天紅霞映照下來,将元白全身包裹。紅霞色彩溫潤,溫度卻出奇的炙熱。元白身體被慢慢烤着,不到一會兒身上就被汗水浸濕了。
“熱。。。”元白低聲呓語。
“熱?”李隆基不斷幫他拂去額頭的汗,“我去給你擰把帕子。”他掏出舊汗巾,濕了水,又把元白扶起來半躺在他懷裡,仔細給他擦拭身體。
元白難過得皺了皺眉,呼吸十分沉重。
李隆基把元白環在胸膛裡,下颌抵着他的頭頂:“這麼些日子都一起過來了,小白,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三郎願意将餘生運氣都過給你,隻願你一生安康。”若是沒有元白,他恐怕已經在王庭認命,做了個刀下鬼了。
“牧牛童,牧牛童,牽着牛兒到處遊,一遊遊到銀河邊,抓把星星樂無憂,病氣啊病氣全無蹤。。。”他抱着元白,哼起了兒時聽過的歌謠。懷裡的人扭動了幾下,呼吸逐漸勻稱。
“小白,我兒時生病,祖母就是這樣念着童謠哄我入睡的。我再大一點的時候,就沒有享受過這種幸福了。大概皇室的溫存,就隻存在于不谙世事的孩童時期,長大了,就該各自戴着面具生存了。世間真情難尋,良友難覓,皇室子弟尤甚。。。”李隆基歎了口氣,把懷裡的人箍得更緊了。
入夜,營帳外的夜枭不安的叫了幾聲。
元白終于醒了。
雖然滿身受着傷,但也得益于這個傷,讓他飽飽的睡了一覺。他長長伸了個懶腰,深呼吸一口氣,即使空氣冰涼,他也覺得十分清爽。
帳内燈火安靜的燒着,李隆基乖乖斜坐在案邊,一手拿着兵書,一手撐着腦袋,正在打瞌睡。他的眼圈仍然有些淤黑,雙頰消瘦,唇邊冒出了一些胡茬。元白揭開衣衫看了看自己胸口,身上的傷口有的紅腫正在愈合,有的已經化膿了,他皺眉啧了一聲,穿好衣衫下了床榻。
李隆基仍然閉着雙眼,看來是累着了。元白撿起氈毯上的披袍,披在他肩上,見他仍然未醒,便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對方睡得很安詳,呼吸均勻,身上透着一股藥草味。他的肩膀很寬,胸背很結實,這樣一副寬闊的肩膀,是不是就能承得住大唐衆生?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