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頭吓得膽顫,撲通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求饒,嘴裡哆嗦着别和我兒計較,眼淚混合着眼屎,糊住了視線,隻能模糊看見一個紫色衣衫的人把他扶起來,他想起來是碧春,于是問道:“春啊,你長福哥呢,你告訴他咱們不吵了,回家去。”
碧春抿着嘴,也不出聲,眼底蓄滿淚水,和章老頭一樣哭成了淚人。再看章景,把章老頭交給碧春後,瘋了般沖上前去,與那名男子扭打一起,男子比他矮半個頭,再加上章景在北疆服役時練過家夥,很快将他揍得鼻青臉腫,連連求饒。
章景卻兩眼猩紅,拳頭一下下落在男子的臉上、鼻梁處,衆人見他打紅了眼,一個個四處逃竄,尖叫着章景要殺人,幾個孩童更是一溜煙了跑得沒影,更不用說有人上前拉架。
這件事最終以報官結束,章景被關了六天就回到村子,劉柱子和他那一夥兄弟也被一同遣送回來,幾人路上剛好碰面,章景眼圈烏黑,似聚集深深怨氣,看人的眼神仿佛要生剜下肉來,劉柱子聽說了他的威名,吓得從田坎跳到水溝裡,見鬼一樣避着他逃遠了。
寒冬臘月,苦崖村銀裝素裹,天地茫茫一片。章景家的院門緊閉着,自經上次一事,村中鮮有人敢再來紛擾,章景也收斂了溫和性子,變得尖酸起來,碧春被吓得好幾日不敢登門拜訪,她家人嫌晦氣,幹脆把她鎖在屋子不讓她出門。
章老頭的病又加重了,每晚咳嗽不停,痰盂裡還有血絲,章景一刻不停守在他身邊,不敢怠慢。屋子裡的柴火燒的旺,隔絕了外面的冰雪,溫暖舒适,章景坐在爐子旁邊一邊煎藥,一邊盤算着剩餘的錢财夠支撐幾天。
“最多一個月,若是把雞賣了,或許能撐到開春,過年了也能吃上肉。”章景愁眉苦臉,這十二隻雞便是他全部家當了,父親的身子弱,每隔五天抓一副藥,秋收的錢差不多見底了,在這樣下去,家裡面很快揭不開鍋了。
中藥的苦味兒彌漫了整個屋子,樸舊的門簾也浸了一層薄薄水氣,炕上章老頭打着輕微鼾聲,章景替他掖好被子,把熬好的藥分三次保存好,留了一碗放在爐子上熱着,披了件裘衣拿把油傘出了門。
小鎮上,往日喧鬧的叫賣聲不複存在,偌大的街頭道無一物,家家戶戶的門窗閉着,呈現出一片銀素。章景撐着油紙傘,傘面覆蓋了一層細雪,他輕車熟路走進一道胡同,把傘上的雪抖落,走到一戶人家前叩了叩門。
少時,榆木刷紅漆的門“吱呀”開了一條縫,一個侍童擠出腦袋探望,見是章景,朝着門内喊道:“公子,是章先生來了。”
章景凍得厲害,一邊等候一邊朝手掌哈氣,待門内傳來一聲淡淡的“讓他進來。”侍童才推開門,替他接過傘,将章景迎進門去。
廳堂中,餘施捧着卷書懶懶側躺在榻椅上,案幾上擺着沏好的茶和熏香,水仙悄然綻出兩朵花瓣,一個侍童滿頭大汗蹲在爐子邊架柴火。屋子說不上奢雅,倒也顯得清閑逸緻。
見章景進來,餘施連眼皮都不眨,他押口茶道:“這次又要抓多少藥。”
章景垂眸,猶豫半天,漲紅臉道:“餘大夫,我今日來是想和你商量,能不能用……用家禽抵些藥材。”餘施沒有回話,屋中隻能聽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章景窘迫站在門口,攥緊了袖角。
良久,餘施放下書卷,瞥了眼兩個侍童,侍童立馬心領神會,關門出了廳堂,隻留章景和餘施兩人獨處。
“章景,你我算同窗一場,我不賣你關子,你父親的病撐不到三個月,人不勝天,你也算苦讀十幾年書,不如陪他好好過個年,比你砸錢買藥有效得多。”
餘施平日素來話少,臘月以來,章景三天兩頭朝他這兒跑,他打聽才知,章景打了同村人,剛從牢房出來,鎮子的人本來就嫌惡他,他去抓藥連平日最斂财的藥鋪老闆也不願意賣給他藥了。
秉着同窗之情,餘施破格賣給他藥材,今日外面飄着鵝毛大雪,章景還是如約而至,他于心不忍,幹脆全盤托出,想着讓他冷靜下來,好生處理後事。
“我知道,可我還是想試試,哪怕一炷香、一個時辰、一天,我都不會放棄。”章景倏地開口,隻是嗓音夾雜着顫抖,餘施擡頭看他,隻見那張英俊的臉上,濃密眉毛此刻糾結在一起,兩雙眼睛黑如空洞,眼底的青黑暴露了他的身體狀況。
餘施什麼也沒說,重重歎出口氣,他見過章景的風光,那雙眸子曾經熠熠生輝,可如今隻剩無限疲憊。末了,他研磨提筆,重新為章景寫了副藥方,遞給章景。
章景眸子閃過亮光,似乎抓住稻草一般,他嚅嗫着嘴唇,正要說些什麼,餘施打斷了他,叫外面的侍童進來,給他把幾個月的藥包都裝好了,送他出門。
“餘大夫,你這是……。”
餘施轉過身,背對他道:“欠條我讓耳錢打好了,你簽了就走罷,明年三月我再去取錢。”
說罷兩個侍童上前請他落款,章景嗓子漲得疼,心中翻湧千種情緒,他長滿老繭的手接過毛筆,雖然三年未弄墨,可字迹依然遒勁有力。
“章先生,請。”一個侍童為他撐好傘,又把包袱托着給他,章景不舍望了眼廳堂中的人,随後步入庭中,出了巷口,沒入皚皚中。
庭院左側花圃中,臘梅開得正旺,幽幽清香沁人心脾,正如廳堂前挂着的牌匾一樣,經久不衰。
——
陽春三月,春和景明。
苦崖村被包裹在一片嫩綠中,前些日子小雨不斷,滋潤得山前屋後無數春筍破土而出,鄉間小道上,到處都是無名野花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