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做活的夥計看見他,一副見鬼樣子,誰都沒開口說話。不一會兒,掌舵的頭目便來過來,宣告章景的苦工生涯到此結束,随後遞給章景一個冷漠的背影,揚長而去。
似乎早料到這樣的局面,章景并無太大起伏,眼睛因為打鬥沾上了灰土,所以看什麼都是糊糊的。四月的江水還是刺骨的冰,他簡單清洗了面容,身體卻不受控制發顫。
那位少莊主,聽街坊讨論,應該就是胧月山莊唯一後代,至于為何自诩少莊主,章景不得而知。方才切磋下來,才知少女武力恐怖如斯,能撿回一條命實屬萬幸。
那麼,白無秋與她的關系是什麼,是親眷?是師兄妹?還是說,他們其實是一對鴛鴦。章景回想了少女的語氣,又覺得是厭恨,思來想去,也得不出結果。
再度回到家中,外面下起了毛毛雨,牆壁滲了一灘水,隐約有股發黴的氣味。章景拖着沉重的身子上到二樓,索性上面幹燥舒适,沒有一絲濕氣。章老頭裹着被褥,隻露出腦袋,發出輕微呼吸聲,看模樣還在睡夢。
章景輕手輕腳坐在床邊,看着形如枯槁的章老頭,心髒被猛地揪住一樣痛,短短半月,章老頭的氣色愈來愈弱,隻剩蠟黃的皮囊苦苦撐着,與骷髅大相徑庭,看的人心驚肉跳。
到底是怎麼了呢,為何老天要這般待人,這世上,他就隻剩章老頭一個親人了。意氣風發的時候,沒來得及孝順,母親先去了,連最後的面都沒見着,都是因為公事耽擱。後來該吃的苦吃了,回了村子隻想與父親安度餘年,卻屢次受罪,身邊的人一個個走了,他逐漸變得患得患失起來,生怕再一睜眼,父親也離開了。
要說後不後悔離開嶺川,章景的回答是不後悔。他不敢保證,在前途未知的情況下能将任何變故輕易化解,他不可能終日蝸居在那間瓦房裡等待白無秋救贖。
從白無秋回荒州那刻起,章景就與白無秋拉開了溝壑,不再是一個世界的人。再有兩年,章景就要步入不惑,再也沒有精力陪人折騰。不過說實話,他對白無秋還是存在一些愧疚,至少他不該那麼容易答應白無秋,讓白無秋白白激動,更不應該背着白無秋偷偷離開。
“可我别無選擇了,我隻想平平淡淡的,陪父親走完最後一程。”章景自言自語,連眼淚滴在被褥上也沒發現,腰腹的傷口痛得一抽一抽,隻能先做處理。
唯一的生計失去後,章景便想着法子去賣些節日的紙錢,卻因為沖撞少莊主四處受限,眼瞅着清明既近,一張紙錢都賣不出,章景隻能幹着急。
章老頭察覺出章景的異常,安慰道可以去郊區賣,将價錢壓低點,有的是人買。确實是個好計謀,胧月山莊位處繁華地段,郊區很少去,再說就算有人知曉那日打鬥情況,也認不出他。
隻不過章景還是不放心,郊區離家中太遠,光來回就得兩個時辰,隻留章老頭一人在家,多少不放心。
章老頭勸說章景放心,紙錢再不賣,等清明過了,便毫無用處,要用也隻能等下次中元節,不能白白浪費。
幾番勸解,章景妥協了,但還是請了人幫忙照看章老頭。
整整一天,章景都蹲在郊外的榕樹下,嗓子都喊得嘶啞,傷口因起伏和潮氣入侵,變得嚴重起來,每一次動作都像鹽散在綻肉上。
這樣的霧天在六莊是很常見的事,一直持續到下旬才會有所好轉,家中藥材快耗盡,章景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這些天一直用清水清理,傷口理所當然潰爛,又痛又癢,晚上折磨得人無法入夢。
唯一的寬慰隻有鼓起來的錢袋,章景的攤位來來往往的,很多是婦女姑娘,紅着臉偷瞧章景。如今章景的頭發已經長到後腰,随意地盤起來,額前留兩條發須,不知是不是六莊的水養人,章景的皮膚也光滑不少,模樣像個遊曆的大俠。
有的姑娘膽子大,還會上前調笑章景幾句,章景置若罔聞,既不臉燥,也不抵觸,隻要是花了銅闆的,統一回以微笑。
于是在傍晚時,章景便完成了任務,急不可耐收拾着回家,想将喜悅共同分享給章老頭。
傍晚的霧氣越來越大,灰蒙蒙地能将人眼睛蒙蔽,天邊竟少見漏了一個窟窿,萬丈霞光傾洩而下,将霧氣染上赤橘,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人影如鬼魅一樣若隐若現。
章景的心髒卻莫名慌張,步伐飛快,他從未見過這般詭異的天氣,隻覺得胸口沉悶無比,想立即回到家中關窗鎖門。
然而等他趕到牽挂的住宅後,周遭狼藉的令他險些腿軟,耳畔的交接和吹噓聲,還有憐憫的目光都讓章景頓感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