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四兩撥千斤的技巧,看上去簡單,但不是誰都能用出來的,尤其是,在經過了如此炸裂的開局之後,大多數定式都失去了使用場景才對。但這個進藤光,還是能準确地找到他的每一個缺陷,飛快地對症下藥。
和他下棋,總有種在和師父吉川八段下棋的感覺。
社越想越覺得接近。這個同齡少年的棋力,和他見過的最強棋手的棋力,幾乎是在同一個維度。
否則就不能解釋為何他會如此迅速落入劣勢。
單方面的劣勢!
此刻的光想着的卻是另外的事。自從升上六段與社一别後,在職業賽場上,他就很少遇到願意陪自己“瞎胡鬧”的對手了,畢竟像社這樣敢于創新的人少之又少,多數人都是川崎那樣的保守派,搞得進藤光最後也隻能反複那些勝率最穩定的選擇,他一個人瞎起勁,也下不出什麼好棋。漸漸地,他是不是因此變得陷入窠臼了呢……
——感謝你,社,是你讓我回憶起了這種自由點亮星辰的感覺。
“呼。”
久違的,棋盤不再以棋盤是樣式出現在光眼前,而是變回了曾經的蔚藍宇宙。
在那片可以無限寬廣的銀河裡,他放下的每一顆棋子都是一枚星星,共同構成形态各異的星座,然後彙聚成一個又一個星系。那是充滿想象力的孩童眼中才能看見的圍棋。
和那時一樣,佐為也在身後。
光感到從靈魂深處湧出了無限的力量。這一刻,他不再在乎勝負,不再在乎這一局棋會不會是好棋,也不執着于捕捉對手的漏洞,而是,隻想讓這片銀河繼續延續下去。
銀河本身不會有感情,星星也從不理會人類的許願,他們隻是以自然規律的形式存在着,存在着,千年萬年億萬年,化為他們自己喜歡的形狀。
他再次高高舉起手中的棋子。
啪——
“……啊。”
那個瞬間,社仿佛看見坐在身前的少年,變成了神話裡的人物,揮灑着文明的星光。
難以解釋這種錯覺的來源。社隻覺得嗓子發幹,渾身都是汗水,他幾乎凝固在原地,仰望着天空中的神明,但那個人又并不是神,因為這局棋走向了終點。已經都沒必要認輸了,自從第一顆棋子占據的角被奪走後,社就清楚地意識到,他再無翻盤的可能性。
堅持到現在,隻是為了見證這漂亮的勝負手而已。
但是,輸棋果然……還是會不甘心。
社緊緊抿着唇,從斜下方盯着進藤光,他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心情。本能的桀骜讓他并不想承認自己對進藤光的過高評價。不過,無論他如何心亂如麻,都改變不了一個結論:今天能來日本棋院,真是太好了。
“我……輸了。”
“嗯?”
對面的光明白棋局結束了,也十分欠揍地指着自己圓滾滾的臉蛋,等待社的話語。
社蠕動了好幾次嘴唇。
佐為忍不住同情起他來:“小光你好壞哦。”
“嗯?嗯嗯?”
光瘋狂眨眼,暗示他還在等那句約好的話。
社終于還是拗不過他的小孩脾氣,擺出一副死魚眼的樣子,幹巴巴地說:“進藤老師!今天多謝你指教了!”
光這才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你還蠻可愛的嘛,真的乖乖照做诶。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要記住我的名字喔。”
“早就記住了,進藤光!對吧!那群院生都念叨你一早上了!”社沒好氣地來了一句。不過他内心深處并沒生氣,倒不如說,這個家夥一開始提出那麼幼稚的約定,就是早早為輸掉的人鋪好了台階,這樣就能用誰都能輕松接受的玩笑讓輸棋變得不那麼難受。
真是完全敗給他了啊。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一樣。
光依舊笑意滿面地送社來到棋院門口。大廳裡并沒有其他人,院生們都在忙着對弈,和谷則還沉浸在剛才那離譜的對局裡沒反應過來。社往前走了兩步,回過頭來望着光,不知為何,這個留着奇異金色挑染劉海的少年總給他一種難以解釋的親切感,然後他對着光擡起右手。
“下次見面的時候,你要長到這麼高才行。”
“什麼啊!居然人身攻擊!!”光丢給他一罐從自動販售機買的果汁,準确地說,是直接砸上他的鼻梁,“下次見面的時候,讓塔矢來做你的對手吧!他肯定也樂意和你下一局。”
社摸了摸紅腫的鼻梁。
“塔矢?那個突然隐退的塔矢名人四冠王的兒子?”
“嗯。這幾天不巧他在忙,不過,你要是當面稱呼他為塔矢行洋的兒子,他會不開心的哦。”光想起過去三人輪流下快棋、輪流犯困、再輪流互相敲頭的場面,忽然很想笑,“那家夥很厲害,但是,他最糾結好看的棋形了,你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下法反而天然克他!這就是緣分!”
“有點意思……”
社若有所思地揮了揮手。
他走下日本棋院的台階的背影,與那日最後一次見面時重疊了。但這一次,光沒有傷感。他以為的永别也隻是下一次見面前的倒數。有了倒數,下次見面才會更加期待。
每一局棋都有意義,每一對棋手的相遇也是如此,職業的生涯是很漫長的,每個人每一刻都在學習在成長,也有掉隊的人,或是分開努力、但心中理想一緻的人。如果說塔矢亮是進藤光命中注定相伴一生的對手,那麼社清春就是即使身隔兩地也能望向同一片天空的勁敵。
——但是,本因坊的名号我還是不會讓給你喔。
光這樣想着,握緊了手中的折扇。
這時,忽然有個賤兮兮又有點可靠的聲音從身後叫住了他。
“哦!進藤!聽說你赢了一個從關西棋院來的臭屁小孩,赢了幾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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