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緊鑼密鼓的狀态調整後,2001年7月7日,富士通杯四強戰準決賽,如期在大阪舉行。
與往常不同的是,前來觀戰的棋迷裡,出現了不少外國人的面孔——但他們的目的都隻有一個,就是來看代表日本隊的進藤光和代表中國隊的塔矢行洋的對弈。
這個舞台雖然有國别,卻不限制選手的身份。雖然隻是準決賽,雖然一方是年逾40的老将,另一方是年僅14歲的少年新星,雖然千裡迢迢跑來語言不通的地方觀戰十分辛苦,他們還是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裡。沒能親自過來的觀衆更多,天野都很驚訝,他第一次知道圍棋節目能登上電視台的黃金檔:這麼漫長、枯燥、又有理解門檻的運動,居然能和棒球一樣吸引人們的目光。
都是因為進藤光的橫空出世……嗎……真是了不起的棋手啊。天野深深為自己當初的“伯樂”式拱火感到自豪。
今天塔矢亮也坐在讨論間内,對弈雙方都是他極為重要的人,天野很好奇他更希望誰會赢,但始終沒能問出口。看得出來他極度緊張,否則也不會散發出那股生人勿近的氣場。
“進藤……你終于,來到父親面前了。比我預期的還要快。”
亮默念着光的名字。
仿佛聽到這句不安的擔憂一般,在踏入對局室之前,光遲疑了一瞬。
察覺到這腳步停止的佐為關切地轉過頭來。
“怎麼了,小光?”
“嗯……其實在我的上一世,塔矢老師一直很想和你再對弈一次。你消失之後,也一直在等你。他不知道你已經不在了,隻是單純地、單純地渴望着那個神秘的對手。十年後也依舊如此。”光的笑容百味雜陳,“你們隻交手過那一回。明明是最實力相當的對手。”
他是在替過去的佐為而不甘。
不過……
佐為以扇抵唇,輕聲說:“但是,這一世我和塔矢先生對弈的次數可是多到數不過來呢。已經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小光。”
他會這麼說,光并不意外。倒不如說光很高興——佐為是在打消他将這局棋讓給佐為來下的念頭。
光搖搖頭。他早就沒有那樣的執念了。重新遇到虎次郎後,他明白了很多,例如誰也不能代替誰下棋,例如愧疚隻在活着時能得到彌補,例如圍棋是生生不息的傳承,例如他們都像他愛圍棋一樣愛着他,例如……面對強者的競争欲才能引導他通往神之一手。
“謝謝你,佐為。”他重新燃起鬥志,握緊那柄象征着決心的折扇,推開對局室的木門,“塔矢老師這兩年在中國韓國到處訪學,進步了許多。但我也……一刻都不曾停下前進的腳步!”
不是和式坐墊和帶腳的棋盤,隻是普通的桌椅和普通的棋盤,房間也是酒店的普通多媒體室,就氛圍感而言,這裡遠比不上幽玄之間。但那又怎樣?
根本不需要什麼氛圍感。下棋最重要的是對手。唯一重要的是對手。
現在,那個足以颠覆日本棋壇的、最重量級的對手,就在自己眼前。
光深吸一口氣。
一切都和想象中一樣。足以壓倒心靈防線的沉重的空氣,仿若置身虛幻空間的遊離感,在十九條經線十九條緯線構成的宇宙棋盤裡,遠超三百六十一顆星星在一齊閃耀,今天的塔矢行洋穿着毫不起眼的素色西裝,光也穿着平時最習慣的藍色西服,但他坐在棋盤前時,還是一下就将意識帶回了多年以前的那個下午——塔矢行洋穿着病号服坐在醫院的病床上,佐為和他一起在網絡咖啡廳的電腦前,在無數棋手好奇的觀戰下進行的那場幾乎毫無聲息、無影無形的對局。
佐為教給自己的一切,都融進了他的骨血。沒問題的,進藤光,他對自己伸出右手,與十三年前在棋盤前失聲痛哭的少年握手,沒問題的,你還記得關于他的一切。
你就是佐為。
你的圍棋就是佐為。
對面懵懵懂懂的他也伸出右手。
“……小光?”
佐為敏銳地體會到了這一變化,他叫了小光的名字,但對方沒有回答。他已經聽不見了。此時此刻的他,全身心沉浸在與塔矢行洋的宿命對決之中。
棋路會怎樣延伸?吸收了中國流下法的塔矢老師會怎樣應對?賽制和貼目都與日本略有不同的情況下,要如何轉變策略?陸力教給自己的AI的下法,是不是也可以派上用場?如果是佐為,會怎樣下?自己又要怎樣下,才能下得比佐為更好?腦海中浮現出無數的念頭,無一例外,都隻與這一盤棋有關。
他真正進入了心流。外界的一切,甚至包括佐為,都已經無關緊要。
這就是下棋的魅力。頭腦競技的魅力。人類發明出最考驗智力極限的遊戲的魅力。
對手很難對抗。塔矢亮已經很強,教他下棋的塔矢行洋自然更強,在日本棋壇征戰二十餘年、赢得曆史性的威望的塔矢行洋就像是日本圍棋界的核心,即便他現在不在日本下棋了,也無法撼動他的地位。
但是,今天這局對弈,就是分水嶺。
——決定日本棋壇的核心是否會轉變的分水嶺。
當然那一天遲早會到來,但如果是今天、如果實現的人是自己的話,光會十分欣慰。
不,隻能是今天。
隻能是自己。
他的神情瞬間發生了變化。就連記錄員都能感覺到房間内空氣一變。亮則吃驚地捂住了嘴。
“跳!!”
棋子們聽從進藤光的指揮,落在每一個扭轉乾坤的點位上。
每一步,都是地動山搖。
曾經他站在佐為身邊、借着佐為的肩膀,鳥瞰戰局,體驗的是佐為作為大将征戰沙場的搏殺。現在,他繼承了将軍的武具,成為真正的一軍之将,帶領戰士們向前。
無論是掌控全局的視野、調度士兵的兵法、識破詭計的洞察力、還是關鍵時刻獨自沖殺的銳氣,他都具備了。
塔矢行洋将視線從棋盤上微微上移,停留在少年的臉上。
幾個月前他擊敗了緒方,自己最驕傲的弟子,這才幾個月,就又要擊敗作為師父的自己了嗎?年輕人的成長速度,果然不能細想,一旦對此表示了驚歎,就會畏懼于年齡帶來的下坡趨勢、而自損鋒芒了。他從不在乎他人的評價。不在乎常識,約定俗成的規則,或是經驗的限制。和sai對局的次數越多,他越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尚有進步空間,這對年逾四十的棋手而言,就像夢回青春時代一般不可思議。
sai一定也是如此吧,他行棋的方式老道非常,決不是初出茅廬的棋手。但在和塔矢行洋交手的過程中,他的下法也越來越多樣,變得像個年輕人了。
真是不可思議。到了這把年紀,還有返老還童的錯覺。
是受到了進藤光的影響嗎。
被後輩追趕的樂趣當然也是下棋的樂趣之一。不過,他還沒打算把位置拱手相讓。塔矢行洋略加沉思,每一手都下得更加穩健,穩健到一定程度,便是堅不可摧,任何攻擊都隻能淺淺掠過他的铠甲表面,而無法留下任何痕迹。湖水總會重回平靜,漣漪隻是暫時的,和塔矢行洋對弈,就像獨自挑戰永恒的湖面,讓人懊惱于每招每式的白費力氣。
但這個進藤光……攪動湖面用的可不是船槳。
而是巨大的□□!
在表面無法留下波瀾的話,就深入其中、引發一場大爆炸!炸它個你死我活!山崩地裂!
自身固然會體無完膚,可敵人也休想全身而退!
“三劫循環……好糾纏的盤面……在這種情況下居然要放棄大龍嗎?!”越智在樓下的講解大廳裡看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這個教自己用冒險之法對付塔矢亮的老師,會在遇到塔矢行洋的時候也敢如此冒險,“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