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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祖孫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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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十天,王加根就要從孝天縣師範學校畢業了。

這段日子,所有的畢業班都處于混亂之中,陷入“無政府狀态”。畢業考試過後,教師們都不怎麼上課了,多半讓學生自習。偶爾來到教室,也是東拉西扯,天南海北地“扯野棉花”。學生們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躲在宿舍裡睡大覺也沒人管。

突然意識到在校的日子屈指可數,大家心裡真不是滋味。無論平時對學校有什麼意見,不管同學之間産生過什麼矛盾,留戀和依依不舍之情都油然而生。從此之後,天各一方,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想到這一點,心理脆弱的同學甚至流下了眼淚,感覺生離死别一樣。大家捧着精緻的塑料封面筆記本,找老師和同學們留言。再就是照相。集體合影,相好的師生及同學合影,單個留影——讓花園鎮來的幾個攝影師忙得腳不沾地。

趁着這段混亂的日子,王加根回了一趟王李村。主要是告訴家人,他準備去河北他媽那兒過暑假。

聽了兒子的暑期安排,王厚義半天沒吭聲,明顯有點兒不高興。

“你就不能去潛江玩幾天?”他嘟哝着反問,“你就不能去看看你爹爹婆婆、大伯大媽、三叔三姨、四叔四姨和堂弟妹們?不懂事的東西!江漢農場的那些人,才是你真正的親人。”

從血緣關系來講,王加根與“江漢農場的那些人”的确比較近。遺憾的是,他對那些人沒有感情,難得親熱起來。這也難怪,他基本上沒有與那些人在一起生活過,來往的次數也極其有限。

他第一次去江漢農場,似乎是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當父親提出帶他去江漢農場過年時,加根并不是很樂意。王厚義就哄他說,江漢農場要多熱鬧就有多熱鬧,街上跑着好多小包車;樓房有幾十層高,仰面朝上望,帽子掉了都看不到樓頂。

出于好奇,他跟着父親去了。

到那兒一看,才知道父親是騙人的。那裡的爺爺奶奶和四叔厚德一家子住在江漢農場一分場,其實也就是農村,隻不過房子是公家的,比較整齊而已。大伯厚仁一家子住在農場辦的磚瓦廠,當地人稱之為窯廠,與一分場差不多。隻有三叔厚道一家子住在農場總場。不過,總場也就相當于公社所在地。雖然黨政機關和部門齊全,但最熱鬧的地方,隻有賣蔬菜的集貿市場。幾條塵土飛揚的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兩旁是清一色的磚瓦房,連二層樓房都看不到。

被父親騙過一次之後,加根再也不願意去江漢農場了。因為那裡不好玩——連白沙鋪都不如。幾家之間的關系也不好,經常扯皮鬧矛盾,沒什麼意思。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加根離不開奶奶。他不願意讓孤苦伶仃的奶奶一個人呆在王李村。

父母離婚時,加根一歲半,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的。雖說,家裡掙工分的是王厚義,柴米油鹽都是父親弄回來的,但是,把生米煮成熟飯,把自留地裡的蔬菜扯回來做成美味佳肴,則靠奶奶那雙靈巧的手啊!

從記事時起,王加根就不喜歡父親,對王厚義沒什麼感情,既恨又怕。他們父子之間交流很少,不怎麼講話。白天,加根總是圍着奶奶轉,一刻也不肯離開;晚上,他固執地要和奶奶睡覺。

這種習慣一直維持到他小學畢業。

王厚義為此苦惱萬分,想方設法讨好兒子。進山砍柴時,把摘到的野山楂、野闆栗塞給加根,把不知從哪兒弄到的鋼珠子、玻璃球送給加根,示範着教他彈珠子。有時,厚義半規勸、半強迫地把兒子弄到自己的卧房,但加根不是嫌他腳臭,就是嫌他打呼噜,或者以作業沒寫完為借口,不肯上床睡覺。好不容易被弄上床了,加根一會兒要解手,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說肚子餓了,一會兒叫身上癢,一會兒說有事要告訴奶奶,折騰得厚義把煤油燈點了又吹、吹了又點。最後,厚義實在是沒有耐心了,就罵一句“小狗日的”,讓他去奶奶的房間。

一旦躺在奶奶的懷抱裡,加根就覺得特别安全。摸着奶奶身上松軟的皮膚,聽着奶奶均勻的鼻息和單調的兒歌,加根能夠很安靜地進入夢鄉。

為了素珍和厚義破鏡重圓,奶奶作了十幾年不懈的努力。在王李村與白沙鋪那六十多裡的田間小路上,不知留下了老人家的多少腳印,灑下了老人家的多少汗水和淚水。有時孤身一人,有時還背着孫子加根,牽着孫女加枝。在厚義與素珍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扭打中,奶奶總是雙拳搗胸、呼天搶地,颠着纏過的小腳左拉右扯,不知無辜地挨過多少拳腳。

夜深人靜,加根經常聽到奶奶長籲短歎。那顫抖的、拖着長音的歎息聲,時常萦繞在他耳畔。聽來是多麼悲苦,多麼凄涼,多麼辛酸,多麼無奈啊!老人家有時還會情不自禁地哭泣。說她有一次去白沙鋪,走在路上被一條老黃牛頂進了水塘。人落水後,就往水塘中央漂。她大聲呼喊着“救命”,喊一聲喝一口水,喊一聲喝一口水,最後是别人用竹篙把她拉上岸的。

“怎麼不讓我淹死啊!淹死了就一了百了啊!”

聽着奶奶的哀号,加根的眼睛裡總是盈滿淚水。

奶奶做飯的手藝在村裡數一數二。她的拿手好戲是做小麥粑。小麥粑貼鍋蒸,挨鍋的一面焦黃焦黃的,香味撲鼻。奶奶做的小麥粑又白又胖,村裡的其他人家都比不上。加根一餐能吃兩個,有時還帶一個到學校,在同學面前炫耀。奶奶炒菜的功夫也不賴。隻是由于家裡東西少,食油又金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平日,擺在餐桌上的,都是自留地裡的出産,難得吃上魚肉之類的葷菜。吃豬油的機會也不多。炒菜時,用的是生産隊分的植物油。品種雖多,但數量有限,實際上隻能抹抹鍋。有時幹脆把蔬菜洗淨塞進瓦罐裡,在竈膛煨熟,撒上一點兒鹽就吃。

逢到奶奶做飯的時候,加根就坐在土竈前幫忙燒火。奶奶教他許多廚房常識和小竅門。比方,炒菜煮飯要講究火功,什麼時候燒,什麼時候滅,什麼時候用猛火,什麼時候用文火。“大火煮粥,小火炖肉”。如果弄反了,味道就差了。“窮竈屋,富水缸”。要注意防火,每次燒完飯,應該把竈膛周圍的柴草清理幹淨……由于奶奶的言傳身教,加根七歲時就學會了做飯。燒火時的良好習慣,經常得到村裡大人的表揚。

奶奶瘦骨嶙峋,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從早到晚總在忙碌。一日三餐,縫補漿洗,喂豬喂雞,清場掃地,有時還要到自留地裡去種菜、澆水、拔草、上肥。當夜色降臨,奶奶把家務活都料理得差不多之後,又坐在那輛破舊的紡車前,借着昏暗的煤油燈光,開始紡線。老人家右手搖着紡車,左手握着棉花條,身體一會兒前傾,一會兒後仰。白色的棉線伴随着紡車的歌唱無窮無盡地抽出,纏繞着飛速旋轉的錠子,形成白蘿蔔一樣的紡錘。如果紡車的歌唱突然停了,在煤油燈下寫作業的加根就知道奶奶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腳地走到奶奶身邊,用稻草或小樹枝撓她的耳朵和脖子,直到奶奶猛然驚醒。醒過來的奶奶總是望着孫兒笑笑,揉揉眼睛,按按額頭和太陽穴,接着又紡。直到再次睡着,再次被撓醒……這樣幾個回合之後,祖孫倆才上床睡覺。

把紡好的棉線用米湯浸泡兩天,曬幹後,請人織成布,收好。進入寒冬臘月,再把棉布送到裁縫鋪——加根就有新衣服過年了。

家裡的髒衣服都是奶奶一個人洗。老人家佝偻着身子,坐在小闆凳上,雙手在搓衣闆上吃力地搓着,伴随着有節奏的搓衣聲,頭時前時後地晃動着。那場景,總讓人想起服苦役的勞改犯。每搓完一件衣服,奶奶總要停下來,伸直腰,長長地籲一口氣,用被堿水浸泡得通紅的手背,擦擦額上的汗珠,接着再搓。

逢到洗蚊帳、被子、床單、棉衣這些大物件,奶奶就力不從心了。她隻能把這些東西浸泡在腳盆裡,吩咐孫兒赤足站在裡面踩踏。加根樂此不疲,鞋子一脫,就站在腳盆裡又跳又蹦,搞得髒水滿地都是,濺得奶奶一身。踩得差不多了,再把這些大物件從腳盆裡撈出來,祖孫倆一人抓一頭,反向旋轉,擰幹水,裝進木桶裡。然後用扁擔擡起來,到村東的門口塘裡去涮幹淨。

門口塘呈三角形,緊鄰村子的堤岸近百米,全部用石頭壘成,每二十米左右有台階伸向池塘中央,方便人們挑水或者洗東西。涮衣服的時候,先把衣服在水裡浸濕,扔到青石闆上,舉起芒槌,下勁地捶打。那聲音清脆悅耳,還有連綿不斷的回音。當所有的台階上都有人涮衣服時,捶衣聲此起彼落,交相輝映,如打擊樂一般。加根和奶奶輪換着捶,輪換着涮。村裡的嬸嬸或姐姐們碰到了,總是主動幫助他們。加根知道,這些好心人都是出于對他們一老一小的同情。

誰讓他是個沒娘的孩子,奶奶又那樣老态龍鐘呢?

奶奶的耳朵早就聾了。跟她講話,得扯起嗓子喊叫,老人家才能聽個大概。平日,難得有人跟她拉家常。況且,她也坐不住,沒事做就渾身不自在。從早到晚,這摸摸,那拿拿,永遠也沒有閑着的時候。實在累得不想動了,就坐在凳子上,讓加根給她捶背,或者撓癢。

小加根又調皮,捶背如同擂鼓,捶得奶奶“哎喲哎喲”直叫喚;撓癢也不聽奶奶“輕點兒”的囑咐,兩隻小手簡直就是兩把刨子,在奶奶後背上抓出無數道紅印,抓掉一些痂疤,鮮血直流。

奶奶沒有纏過辮子,頭發總是用頭繩一系,外面罩上一個巴掌大小的黑發卡。她從來不去理發店,頭發長了,就拿來剪刀,要孫兒給她剪短一些。加根笨手笨腳,剪得三長六短。奶奶用手摸摸,在鏡子裡照照,笑得淚眼婆娑,說,像狗子啃了的。

當然,奶奶最少不了加根幫忙的,還是為她剪腳趾甲。

奶奶的腳是裹過的,A字形,既小又難看。殘酷的裹足布使腳趾長成畸形,趾甲特别厚,有的就是一個硬塊,往肉裡長,疼得她不能走路,隔段時間就要修剪一次。修剪奶奶的腳,必須拿出螞蟻啃骨頭的精神,削竹筍一般,一點兒一點兒地削,既要下勁,又得小心。剪到肉了,她就會抱着腳丫子,呻吟好半天,但陣痛過後,老人家咬咬牙,叫孫兒接着剪。剪完一次腳趾甲,往往需要大半個時辰。

奶奶卧房裡的家具,沒有一樣是完好的。衣櫃、床、踏腳闆都被蟲蛀過,朽爛了。好多次睡覺或者踏腳時,都因為木闆斷裂而塌陷下去,不是摔傷了身子,就是崴了腳。還有便桶,老是漏糞。奶奶為此苦惱不已,而諸如此類的修理工作,都由加根來完成。搬塊石頭到床下面或者踏腳闆下面頂着,找釘子和木片釘牢。隻要能湊合着用,老人家就一個勁地誇孫兒能幹。

“不指望那個掉頭的!叫他做一點兒事,眼睛就鼓得象燈籠。”老人家噘着嘴巴,忿忿不平地罵王厚義。

房間裡的蚊帳是奶奶的嫁妝,舊得不能再舊了。補了一層又一層,仍然有不少洞洞。夏夜,蚊子無孔不入,如飛機一般嗡嗡亂叫。卧房又相當潮濕,常年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黴味,蟑螂和臭蟲滋生。一到晚上,這些讨厭的家夥們便如坦克出動,在床上到處亂爬。

每天睡覺之前,加根總是和奶奶一起,先拿蒲扇進行一番掃蕩,再關上蚊帳。老人家端着煤油燈跪在床上,加根細心地尋找目标。發現了“飛機”,就鼓掌歡迎一般地拍打;找到了“坦克”,就把它們從蚊帳的皺褶裡揪出來,用指甲殼碾死。每次戰鬥結束,加根的兩隻小手就沾滿鮮血,劊子手一般。

秋風刮過,冬天走近的時候,奶奶最少不得的東西是火壇兒。

火壇兒是一種取暖工具,相當于富人家裡的腳爐或手爐。其形狀及大小,類似于菜籃子:平底,半球體,有一個弧形的提手。為黏土燒成的陶器,精緻一些的,表面還塗有一層粗釉。

奶奶冬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壇兒裡的冷灰倒掉,裝入炭墼、砻糠或鋸末,擱在廚房裡。做飯時,再把燃燒的炭火鋪在上面。奶奶侍弄好的火壇兒,多半是給加根使用。

看到孫兒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雙手凍得紅蘿蔔一般,奶奶便招呼加根過去,用自己瘦削、幹枯、卻比較暖和的雙手緊緊地握着,籠在火壇兒上面。烘過上身,再讓加根坐在凳子上烘腳,并解下圍裙,蓋在孫兒的腿上,讓熱氣浸透他的全身。晚上睡覺前,奶奶總是先用火壇兒把被子烘熱,再把赤條條的加根塞進被窩,四周掼得嚴嚴實實,被子上面壓上棉絮。待孫兒進入夢鄉,她再取出火壇兒,烤孫兒的棉鞋、棉襖和棉褲。可以想見,翌日清晨,當加根從被窩裡鑽出來時,穿的戴的該有多麼舒服!

加根上高二之後,寄宿在楊崗中學,每星期隻能回一次家。

逢到他回家的日子,奶奶總是站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他。

一看到加根的身影,老人家就挪動雙腳,顫巍巍地迎上前去。拉着孫兒的手,“林林,林林”地叫個不停,撫摸着孫兒的臉蛋,看他長胖了還是瘦了,詢問他在學校裡的衣食住行。

加根考上孝天縣師範學校時,奶奶高興得什麼似的,逢人便誇孫兒聰明,說孫兒有出息。但是,到了孫兒離家的日子,老人家又嘤嘤地哭了,哭得很傷心,如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别離之苦和對孫兒的擔憂,使得奶奶老淚縱橫……

加根對江漢農場親人們不冷不熱的态度,厚義不是不清楚,但他還是抱有幻想,并且一直在努力,要增進兒子與王家親人們之間的感情,讓加根融入江漢農場那個大家庭。

加根師範畢業,馬上就要參加工作了,祖祖輩輩與黃土打交道的王家,終于有了一個吃公家飯的人,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所以,厚義特别希望兒子這個時候去江漢農場,在外人面前顯擺顯擺。這也是他當父親的一種榮耀。

“我都跟我媽說好了,再去改變行程不太好。”扯完這個理由,加根覺得還不夠充分,接着又撒了一個謊,“我托我姐在北京買了不少書,都是上班後要用的,必須去拿回來。”

厚義不再言語了,默默地吸着旱煙袋。他叫兒子去江漢農場,其實也就是随口說說,心裡根本沒抱什麼指望,因為他明知道加根不會聽他的。

“那好吧!你在家裡歇着。我去雙峰街上割點兒肉。”厚義把煙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摁滅麻杆,屁股離開凳子站起身,走出了家門。

王加根這才來到一直在搖搖籃的奶奶身邊。

他瞅了一眼熟睡中的嬰兒,目光就回到了奶奶那飽經滄桑、滿是皺紋的臉上。與上次相見時相比,奶奶又老多了!一股酸楚湧向加根的喉管。

“胡月娥去隔壁打麻将了。”老人家顯然有些生氣,“喂完奶就出去了。地上尿布一大堆,眼見就沒有換的了。我又騰不出手去洗。這小東西完全離不開人!别看現在睡得好好的,隻要停下手不搖了,她馬上就會醒。又哭又鬧,磨死人!”

加根無言以對,對奶奶的憐愛和同情油然而生。他知道奶奶與他爸厚義的關系不好,兩人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卻如同路人,平時都不怎麼講話。這些年來,除了大年三十吃團年飯,他們從來就沒有坐在一張桌子上用過餐。

老人家一直把加根父母離婚的過錯,歸咎在厚義身上。她怪厚義脾氣不好,性格粗暴;罵厚義作風下流,與别的女人亂搞……談起厚義就怒不可遏,恨得咬牙切齒。

王厚義呢?對加根他奶同樣沒有感情。雖然厚義是以繼子和上門女婿雙重身份進入這個家庭的,但他從來就沒有喊過老人家一聲“媽”,一直稱呼加根他奶為“伯母”。那麼繁重的家務壓在老人家身上,厚義絲毫也不同情,還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兒,說衣服沒洗幹淨,說飯裡有砂子,說家裡的豬越喂越瘦……稍有不滿意,就對老人家橫眉瞪眼,污言穢語地謾罵。

這種時候,加根他奶多半忍氣吞聲,不與厚義計較。但厚義有時又罵得實在太不象話,表現得太不近情理,老人家就要回罵幾句。結果,就招來厚義的拳打腳踢。加根曾親眼見到,他爸雙手扯着奶奶的頭發,狠命地往牆上撞,撞得奶奶昏死過去……

因為這些耳聞目睹的經曆,加根離家去師範學校讀書時,就對奶奶特别不放心。有他在家,厚義獸性發作的時候,他還能盡自己的力量幫奶奶一把,喊左鄰右舍的鄉親們來扯勸。而他這一走,奶奶可真是孤立無援、兇多吉少、前途未蔔啊!

初到孝天縣師範學校,王加根無時無刻不記挂着奶奶。逢到節假日休息,他就坐汽車回王李村看奶奶。每次回家,他都會發現奶奶的身體不如從前,比上次要衰老一大截,耳朵也越來越聾了。一聾三癡,幹家務活不如以前利索。奶奶看到孫兒回來,總是高興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拉着加根的手,問長問短。系上圍裙,挪動着小腳進廚房,煮雞蛋給孫兒吃。

家裡的雞下蛋了,奶奶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賣,總是瞞着王厚義,收在自己的衣櫃裡。等加根回去了,就煮給孫兒吃。前年夏天,因為天熱,加根又兩個多月沒有回家,奶奶收藏的雞蛋好多都壞了。老人家心疼得什麼似的,一個勁地罵自己“老糊塗了”。有了這次教訓之後,她就把雞蛋賣給那些走村串戶的小商販,留下錢,等加根回家了,就偷偷地塞給孫兒。

不過,自從胡月娥來到這個家,加根他奶就很難從雞窩裡撿到雞蛋了。老人家完全喪失了對這項收入的支配權。

“喲,加根回來了!還沒吃飯吧?我拿雞蛋給你下面條。”加根剛挨着奶奶坐下,胡月娥就聳着高高的胸脯,從外面走進家門。

加根說不餓,不用單另做吃的,呆會兒一起吃午飯就行了。

“也行。你爸去街上割肉了,中午炒兩個好菜,你們父子倆喝點兒酒。”胡月娥順風轉舵,拎起廚房門口的菜籃子,說,“我去菜園子弄點兒菜回。”

半個時辰後,王厚義和胡月娥雙雙回家了。夫妻倆一起動手,洗的洗菜,切的切肉,煮飯炒菜,齊心協力做好了午飯。

“加根,你去把胡太婆接來,一起吃中飯。”厚義見桌子上有這麼多好菜,吩咐兒子去請胡太婆。

加根滿口答應着出了門。

胡太婆是王李村獨一無二的五保戶,并且是村裡年齡最長的老人,已經九十多歲了。她丈夫死得早,唯一的女兒出嫁後,胡太婆就孤身一人生活在王李村,一直由生産隊保吃、保穿、保醫、保住,死後當然還得保葬。也不知祖輩之間存在什麼親緣關系,胡太婆一直被加根家認定為“自己屋裡的”,平時走動比較頻繁。王厚義擔任生産隊長那些年,對胡太婆也格外照顧。胡太婆家的生活用水,總是厚義幫忙挑。春節時的對聯,也是厚義幫忙貼。厚義家裡弄了什麼好吃的,也會給胡太婆送一碗。

像今天這種情況,厚義自然也不會忘記胡太婆。

加根甚至覺得,他父親對胡太婆,比對他奶奶還要好,也不知道這其中是什麼原因。當然,胡太婆對加根也是挺好的,打小就格外喜歡他,見到他總是“乖乖”前“乖乖”後地叫着,把别人送的罐頭呀蛋糕呀分給加根吃。過年的時候,加根還會跟着父親去胡太婆女兒家——也就是他姑婆家拜年。後來,胡太婆的外孫女春芝嫁給了加根的四叔王厚德。親上加親,兩家的關系就更密切了。

胡太婆住在生産隊的公房裡,門口是開闊的稻場。老人家正坐在屋側邊的樹陰下,手搖着蒲扇乘涼。

當加根說明來意時,胡太婆并沒有表現出他所預想的那麼高興,反而臉拉得老長,沒好氣地回答:“我不去!”

加根非常吃驚,問胡太婆為什麼不接受邀請。

胡太婆于是拉着加根的手,長長短短地哭訴起來,又生氣又委屈地說,王厚義和胡月娥對她如何不好,如何虐待她。

“胡月娥昨天還跳起胯子來罵我,咒我死!今天又接我去吃飯。我是三歲小孩麼?打一下,再摸一下。”胡太婆氣呼呼地說,接着又囑咐加根,“乖乖,你要是工作了,就把你奶奶接走,讓她跟着你享幾天福,莫讓她跟着厚義和胡月娥。這兩個狗男女,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遲早會把你奶奶整死的。”

王加根覺得面子上很過意不去,但還是盛情相邀。

胡太婆執意不去。她說,與厚義和胡月娥坐在一起根本就沒有胃口,哪裡吃得下什麼東西。

告别胡太婆,返回家裡的路上,加根越想越生氣,一股無名的怒火在胸膛裡升騰。王厚義的半吊子脾氣上來了,對老人開口就罵、動手就打,這個他心裡很清楚。但是,胡月娥竟然也這麼潑、這麼惡,卻是他沒有想到的。

王厚義與胡月娥是去年春天結婚的。

這一年來,加根與胡月娥接觸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個禮拜。總體上講,他對這個繼母的印象還不錯。會做家,肯勞動,舍得吃苦,做事麻利,平常總是風風火火,對他也比較熱情。加根甚至認為,他爸娶了胡月娥,是撿了個極大的便宜。

厚義與白素珍離婚後,先是試圖複婚,結果遭到白素珍的拒絕。他死心之後,又努力重新再找。托媒人無數,錢也花了不少,但一直未能如願,整整當了十五年鳏夫。去年,在本家二爹的撮合下,四十三歲的厚義才娶到了胡月娥。尤為讓王李村很多人眼紅、讓加根感到吃驚的是,胡月娥不僅五官端正,體格健全,沒有任何生理缺陷,而且年齡才三十歲出頭!

據說,胡月娥是結過婚的,生有一兒一女兩個小孩。婆家在孝天縣花西公社。她丈夫原本是個退伍軍人,後來不知怎麼患上了精神病,經常無緣無故的打她、折磨她。她忍無可忍,就離家出走,一個人在外面讨吃要飯。到王李村時,被加根的本家二爹收留。本家二爹就把這個讨飯的女人介紹給了王厚義。沒想到,兩人見面後,你情我願,一拍即合,很快就生活在了一起。轉眼過去了一年多,兩人相親相愛,還生了一個女孩兒。

直到今天,加根才發現胡月娥是如此不尊敬長輩的一個潑婦。他決定要與父親和繼母理論理論。走進家門,他看到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坐在堂屋裡,顯然他們是被厚義請來共進午餐的。

“胡太婆呢?”看到兒子一個人回了,厚義問。

“她不來。”

“為什麼?”

加根看了一眼正往桌子上端菜的胡月娥,故意大聲回答:“胡太婆見到我,就破口大罵。說,昨天那個不要臉的婆娘跳起胯子來罵我,咒我死,今天還請我去吃飯。”

“算了!算了!不來就算了。”王厚義不停地沖加根使眼色。

加根正在氣頭上,哪裡肯善罷甘休?他轉身面對胡月娥,怒氣沖沖地質問道:“你為什麼要咒胡太婆死?胡太婆快一百歲的人了,你憑什麼詛咒她老人家?憑什麼?憑什麼?你說!”

王厚義一個箭步朝加根沖過來,罵道:“你個小狗日的,反了天!”

本家二爹起身攔住厚義,護着加根。

“你們憑什麼虐待一個百歲老人?憑什麼?說!”

王厚義一把抓起加根的胳膊,往屋外面拉:“走!我跟你一起去問問那個老東西。”

出門後,厚義用手指頭戳着兒子的前額:“你個小狗日的!就是找借口回來鬧。你跟老子滾!老子不要你這個強盜狗日的。”

“要我滾?沒那麼容易。”加根圓睜怒目地回敬道,“我走了,你們還不把幾個老人整死!”

父子于是争吵起來,引來了左鄰右舍不少人圍觀。

厚義對兒子怒目而視,口裡不斷地罵着髒話。

在衆人的勸說下,父子倆最終都回到了屋子裡面。本家二爹本家二婆又從中帶了半天和,大家才圍坐在了飯桌上。

加根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豬肉扔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端起酒杯,伸到本家二爹本家二婆面前:“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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