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義坐着沒動。他擡起右手,伸出指頭點着加根的額頭:“老子哪一點兒對不住你?每次回來總是把你當客待。”
加根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眼睛裡燃燒着憤怒的怒火,沒有作聲。
厚義拎起酒壺,放到一邊:“老子今天不給酒你喝。”
加根就拿起筷子一個勁地吃菜。
“怎麼?她忙了半天,現在就讓她坐在竈屋裡?”厚義對着加根問。“她”顯然是把胡月娥。
“我又沒叫她不吃!未必還要我去喂她不成?”加根不好氣地回答。
厚義氣得渾身發抖,又罵開了:“你個小狗日的,今天不去向她道歉,不去把她說好了,老子饒不了你!”
正在父子倆唇槍舌劍的時候,胡月娥突然哭着從廚房裡沖了出來,徑直往大門外面跑。
王厚義馬上站起身,沖過去把胡月娥抱住。
胡月娥聲淚俱下,掙紮着又哭又鬧:“我要去問問那個老母狗!老□□!我是麼樣對不住她。”
王厚義把胡月娥抱回家,按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後,氣急敗壞地怒視着兒子。
加根他奶站起身,扯了扯孫兒的衣襟,示意孫兒快點兒跑。
加根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拿起酒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接着,又繼續往空酒杯裡斟酒。
本家二爹搶過酒壺,勸加根不要再喝了。
他置之不理,端起酒杯又一飲而盡,再拿起筷子夾菜。菜送進嘴裡的同時,淚如雨下。他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他媽白素珍和姐姐加枝的身影,喉嚨裡堵塞着哽咽,怎麼也吞不下東西。
呼天搶地的胡月娥慢慢平靜下來,抱起搖籃裡的嬰兒,掀起上衣開始喂奶。
王厚義又回坐到飯桌上,責問正在流淚的兒子:“怎麼?你還抱屈了?”
加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他離開飯桌,拎起腳盆到奶奶的房間。從廚房的水缸裡舀了兩臉盆涼水,洗了一個冷水澡。然後,就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不聽任何人的勸告,頭也不回地走了。
坐在開往花園鎮的班車上,加根的心情一直難以平靜,情緒頹敗到了極點。他開始檢視今天的行為,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兒感情用事。
聽過胡太婆的哭訴,他的确非常生氣,做好的仗義執言的準備。但是,他沒有想到會鬧出如此糟糕的結果。如果他是一個成熟的青年,本可以采取另外一種方式。比方,與王厚義和胡月娥私下溝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效果或許會更好一些。現在,他這麼一鬧,不僅沒有起到調解作用,反而加劇了厚義夫妻與老人們之間的矛盾。
他鬧完後走了,胡太婆的日子不是更加難過麼?
唉,這就是年輕人“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毛病。
不過,加根并沒有完全認識到他的錯誤,反而覺得一肚子的委屈。自己十幾歲就外出求學,好幾個月才回家一次,平日難得享受天倫之樂,可回家又總是鬧得不歡而散。四鄰八鄉考出去的學生,哪一個回家是這個樣子?自己為什麼會出生在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的家庭?為什麼會碰到這樣一個冷血動物般的父親?
天空烏雲密布,眼看着就要下暴雨了。
王加根偷偷溜回王李村之後,方紅梅也沒心思上課了,整個上午都顯得六神無主。在她看來,教室裡沒有王加根,就如同天空沒有太陽,萬事萬物都失去了生機。
最後一節課是自習,她不想繼續呆在教室裡,準備溜回宿舍清理東西,吃過午飯就去花園汽車站接車——這是昨晚她和加根約好的。因為不知道班車到站的準确時間,她打算盡可能早一點兒去,免得與加根錯過了。
剛進女生宿舍,就聽到身後有人喊“方紅梅”。
她回頭一看,是班長宋雙清站在門口。他幾乎是攆着她的腳步跟到女生宿舍的。方紅梅以為班上有什麼事情,趕緊迎了過來。
宋雙清靠門框站着,顯得有點兒腼腆。他從褲子袋裡搜出一個紙盒子,遞給方紅梅:“送給你的小禮物,請笑納!”
原來是這!方紅梅道了聲謝,笑着接過禮物。打開紙盒子一看,她臉上的笑容又倏忽消失,裡面裝着的竟然是一塊手表!
要畢業了,同學之間都在相互送禮物,留作紀念。有的送書,有的送筆,有的送塑料面皮的筆記本,這些都說得過去,而送手表就太貴重了,性質似乎也變了味。
她把紙盒子還給宋雙清,說:“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值不了幾個錢,一點兒心意。”宋雙清顯然有些尴尬,嗫嚅着,“你的名字叫紅梅,我特意挑了梅花牌的。同學兩年了……”
“這個我真的不能收。”方紅梅态度異常堅決。
宋雙清遲疑片刻,隻好接過紙盒子,重新裝進自己的衣袋裡。
“那中午我請你吃飯總可以吧?”雙清滿臉通紅地提議,“你不會連這點兒面子都不給我吧?”
“我下午有事去花園鎮。想早一點兒從學校出發。”方紅梅委婉地謝絕。
“我就在花園鎮請你吃飯!”宋雙清興奮地叫道,“火車站對面的五一飯店。你吃完飯後,正好去辦你的事情。”
“這……”方紅梅仍然覺得不妥,問:“你還請了哪些人呢?”
“肯定不隻我們兩個呀。”
“比如呢?”
宋雙清故弄玄虛地賣關子:“暫時保密。你去之後就知道了。”
方紅梅覺得,同學的這份盛情沒辦法拒絕,就勉強答應了下來。
宋雙清臉上泛出興奮的紅光。兩人定好了出行方式,以及到達五一飯店的具體時間,他就躊躇滿志地告辭了。
望着宋雙清遠去的背影,方紅梅陷入了沉思。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宋雙清确實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而且一直對她很好。
我們已經知道,宋雙清是花園公社宋家河人。進孝天縣師範學校之前,他已在他們大隊辦的小學裡當過幾年民辦教師。他是以社會青年的身份報名參加高考,最後被縣師範錄取的。雙清個子不高,身材瘦小,經常穿一件肥大的襯衣,扣子不扣,全敞開,走路左右搖晃,如同鴨子崴。衣擺在身後飄起的時候,極易讓人想起電影裡的日本漢奸。他這形象,難得給人較好的第一印象,不過,時間一長,深入接觸之後,人們又會發現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青年。
雙清在班上年齡最長,又有工作經驗,社會閱曆豐富,言談、處事顯得比較成熟。第一次見他站在講台上,從容不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點名的時候,由于紅梅還以為他是班主任呢!當其他同學剛剛開始學習音樂簡譜,老是為“哆來咪”發音不準犯愁的時候,宋雙清已經能夠識别五線譜,還能擺弄好幾樣樂器。教室裡那架用于教學的腳踏風琴自然不在話下。他還會拉二胡,拉手風琴,吹笛子,吹口琴,吹唢呐……真是吹拉彈唱無所不能,讓那些按部就班考進師範學校的應屆生汗足汗顔。後來,雙清竟然自己作詞作曲,自己寫歌,抱着吉他自彈自唱。
哎呀呀,這簡直就是一個音樂天才嘛!
第一學年,宋雙清當仁不讓地擔任班上的文藝委員。第二學年,又當選為班長。逢年過節,孝天縣師範學校搞文藝演出的時候,他總是大禮堂舞台上最光彩奪目的一個。雖為一班之長,又如此多才多藝,但雙清的人緣卻不是很好。除了得到班主任湯正源的信任,以及花園公社來的幾個同鄉的追随,班上大多數同學對他都沒有好感,甚至從心底裡痛恨他。這其中,或許有嫉妒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覺得他心胸狹窄,妒賢嫉能,容不下其他有才華的同學。
孝天縣師範學校雖小,也算得上是一個人才濟濟的地方——這從孝天地區師範學校體育、音樂、美術比賽成績中就不難看出。拿王加根所在的八0三班來講,歌唱得最好的是徐磊,字寫得最好、畫畫得最好的是楊保勝,體育方面的健将也大有人在。身為班長,宋雙清本應該讓這些同學們發揮專長,為班級争光,但恰恰相反,他害怕這些男生脫穎而出,動搖了他的“明星”地位。所有抛頭露面的場合,他都親自出馬,至多帶上幾個平庸的花園公社老鄉,以及三個與他沒有競争關系的女生。而不給其他男生任何機會,更談不上為這些同學提供展示才能的平台。誰出類拔萃,他就打擊誰;誰出人頭地,他就壓制誰。哪怕隻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他也會想方設法殘酷無情地掐掉。
這些情況,團支書方紅梅同學并不是很清楚。作為班上的主要負責人,他們一起參加文藝彙演,一起商量班級工作,一起研究宋雙清的歌曲和詩歌新作。兩人齊心協力,配合得比較默契。從宋雙清平時的言談舉止,方紅梅曾意識到他對自己過于殷勤,特别是從那雙看人躲躲閃閃的眼神中,她猜測這家夥對自己有“非分之想”,總擔心他會表達什麼“意思”。但後來又聽說,宋雙清當民辦教師時已經交了女朋友,結婚證都領了,隻是沒有舉行婚禮。再加上雙清家庭條件好,平時穿的戴的非其他同學能比,他父親又是建築工頭,方紅梅這才覺得自己想多了,有點兒自作多情。
“但是,宋雙清今天為什麼要送我那麼貴重的禮物?為什麼要在花園鎮最高檔的飯店裡請我吃飯呢?”帶着這些疑問,方紅梅一路踽踽獨行地來到了花園鎮。
到了五一飯店她才知道,宋雙清今天宴請的客人,實際上隻有她和孝天縣師範學校的“文學泰鬥”熊老師兩個人。
他們坐在了二樓的一個小包房裡。
菜點得不多,但都很精緻。每一盤菜看上去都如同一件藝術品,讓人不忍心下筷子。喝的是紅酒,還有牛奶和桔子汁。
方紅梅是第一次涉足這麼高檔的飯店,口無遮攔地開起了玩笑:“到底是建築工頭的公子啊,出手這麼闊綽,請客這麼大方。”
這句顯然帶有諷刺意味的贊歎,讓宋雙清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感覺比較難堪。
“你們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團支部書記,高層相會,當然應該搞得慎重些,規格應該高一點兒。”熊老師真不愧為“文學泰鬥”,戲谑地打起了圓場,惹得主賓雙方都笑了。
寒暄、客套、玩笑過後,熊老師首先端起的酒杯。
他以師範學校教師的身份,借花獻佛,祝賀方紅梅和宋雙清師範畢業,即将走上工作崗位。接着,又闡述了今天聚會的主要意圖:加深了解,增進友誼,聯絡感情。
兩個準畢業生随聲附和。
熊老師介紹說,他與雙清的父親是多年的老朋友,與雙清也算得上是忘年交。并且興緻勃勃地談起了宋雙清的家庭:雙清他爸的事業越做越大,在花園鎮搞建築的老闆中,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建築隊的名稱也改成了“建築工程有限公司”。雙清隻有一個哥哥,跟着他爸在搞建築。雙清他媽和嫂子在家裡種責任田,帶兩個侄子……
“雙清的個人情況就無須我啰嗦了,你們同學兩年,應該是比較了解的。”
方紅梅笑着說:“聽熊老師的口氣,似乎是在給宋雙清打廣告。”
“文學泰鬥”躊躇了一下。端起酒杯與兩個學生碰了碰,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後放下酒杯,赴湯蹈火般地對方紅梅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反正你們就要畢業了,我就不拐彎抹角,直說了吧!雙清這個人臉皮兒比較薄,他早就喜歡上了你了,白天黑夜為你神魂颠倒,希望與你建立戀愛關系。可是又一直沒有勇氣向你表白,今天托我牽個線,做個媒人。不知紅梅同學意下如何?”
如此直截了當,讓兩個年輕人都有點兒措不及防。包房裡的氣氛霎時凝重起來,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宋雙清神情緊張,雙眼熱辣辣地盯着方紅梅,就像在等候法官宣讀判決書一樣。
熊老師突如其來的提問,完全出乎方紅梅的意料。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她反問道:“宋雙清不是有女朋友嗎?我還聽說,他們已經領了結婚證。”
“這件事情我來解釋吧!”雙清見熊老師準備為他辯解,馬上揮手予以阻止,搶過話頭,“在大隊小學教書的時候,我确實談過一個女朋友。她是我的同事,也是民辦教師。我們兩人一度發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後來發現,彼此性情并不相投。我爸媽和哥哥嫂子也不同意我與她在一起。特别是我考上師範學校之後,家裡人都希望我找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女朋友。”
宋雙清說,他與那位女民辦教師已經分手了,辦了離婚手續。為了證實自己沒有說假話,他還從随身帶的挂包裡掏出了紅色封面的《離婚證》。
到了這個時候,方紅梅覺得應該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她首先感謝熊老師的熱心,感謝宋雙清的坦誠,最後非常遺憾的告訴他們,她已經有了男朋友。
熊老師一怔,把驚詫的目光投向宋雙清。
“能告訴我這個幸運的人是誰麼?”宋雙清酸溜溜地問。
“暫時保密。”方紅梅莞爾一笑。
“是不是王加根?”
方紅梅不置可否,默不作聲。
“王加根?就是那個學寫小說的王加根?”熊老師表現出大惑不解的樣子,“這個同學我接觸過,是你們班主任湯老師介紹我們認識的。小夥子還是蠻不錯的……不過呢……我絕對沒有诋毀他的意思啊!如果跟雙清比較起來,還是要差許多。就說他給我看的那些作品吧,名義上是小說,其實與中學生寫的作文沒什麼區别,就是篇幅稍微長一點兒。而雙清寫的詩歌,絕對是那麼回事!他們兩個在文學方面的造詣,就不在一個層面上。”
宋雙清謙虛地說:“熊老師過獎了。”
熊老師繼續履行當媒人的職責,勸方紅梅再重新考慮考慮。婚姻大事不是兒戲,必須慎重。就拿即将開始的畢業分配來說吧!根據往年分工的慣例,哪個公社來的學生,就分回哪個公社去。宋雙清是花園公社人,最起碼能夠分到花園公社。如果再找找關系,托托熟人,說不定能夠分到孝天城或者花園鎮。
“如果你與雙清建立戀愛關系,我熊某人一定盡犬馬之勞,想辦法把你們兩個人分配在一起。”縣師範學校“文學泰鬥”信誓旦旦地拍胸保證。
“謝謝熊老師。”方紅梅如坐針氈,态度卻非常明朗,“真的對不起!非常非常抱歉!恕我難以從命。”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沒有必要繼續談下去了。
方紅梅說自己已經吃好了,站起身告辭。她真想自己去結賬,可囊中羞澀,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唉,将來工作之後,再去還宋雙清這份人情吧!
兩個男士大度地把她送出了五一飯店。
來到火車站站前廣場,方紅梅猶豫起來。她原本想沿勝利路直接去花園汽車站,又擔心在路上被同騎一輛自行車的熊老師和宋雙清追上了,再次見面時難為情。于是,就改變了主意,走向了相反方向的民主街。路過新華書店時,看到“鐘表修理”的招牌,她突然記起加根托她辦的另一件事情:幫白大貨修手表。
上禮拜,在民辦教師轉正考試中失利的白大貨來師範學校還手表,同時把自己那塊壞表也交給了王加根,囑咐他抽時間去花園鎮幫忙修理一下。加根一直沒時間,昨天晚上就把壞手表交給方紅梅,托她幫忙修理。可是,她剛才走得太急,竟然忘記把這塊壞手表帶上。
“都怪這個宋雙清!無事找事,偏偏今天請我吃什麼飯。”她有些惱火地在心裡埋怨。沿着民主街繼續往南走,到十字街口再轉中山街向北,繞道來到達花園汽車客運站。
進候車室詢問,别人告訴她,從楊崗開過來的班車,半個小時前就到站了。下一班車的到站時間是五點半。
方紅梅一聽就急了。王加根會不會在半個小時前到站的那趟車上呢?絕對有可能!她于是一路小跑地往五裡棚的方向趕。
跑一會兒,走一會兒,再停下腳步,前後左右地搜尋。一直到孝天縣師範學校,還是沒有看到王加根。
教室裡沒有。男生宿舍也沒有。看來,王加根沒有坐這趟車,有可能在五點半那趟班車上。
方紅梅又一次在心裡埋怨宋雙清。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往花園鎮跑了。在女生宿舍裡歇了一會兒,就走出校園,進入五裡山上的小樹林,漫無目的地溜達。
此時此刻,王加根正坐在從楊崗開往花園鎮的班車上。他同樣在思念着接車的方紅梅。盡管汽車一直以最快的速度在土石公路上颠簸前行,他還是感覺如同蝸牛一般慢。
汽車進入花園鎮之後,王加根的目光就在公路兩旁的行人中搜尋。一直到花園汽車站下車,仍然沒有發現方紅梅。出站之後,他同樣站在街道上前後左右地了望,跟一個多小時前的方紅梅如出一轍。
候車室的大門已經鎖上了,方紅梅不可能在裡面。
王加根有些着急了,跑到汽車站附近的幾個商店裡去找,仍然沒有他的心上人。
她會不會在花園大橋頭等我?那裡是回縣師範學校的必經之地。這樣想着,王加根趕緊加快腳步,急匆匆地穿過了中山街。
大橋頭上沒有。從大橋這頭走到那頭,還是沒有。
他隻得一往無前地向孝天縣師範學校的方向行進。走一會兒,停下來回頭望一望。走走停停,一步一回頭。有時,誤以為走在前面的單身女子是方紅梅,追過去才發現不是;有時,又擔心方紅梅在花園鎮還沒有回來。他一會兒想追,一會兒想等。帶着這種極其的矛盾心理,一直走到了孝天縣師範學校的大門口。
這時,他才看到從五裡棚山上小樹林裡出來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