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松也覺得,白素珍不聲不響地帶走加根的做法有點兒過分,是想讓厚義哥斷子絕孫。他因此與李豔紅吵了一架,叫她趕緊去找白素珍,放棄這種不仁不義的舉動。他向厚義哥保證,他們會想方設法,盡快把加根找回來。
看到眼睛哭得如爛桃子一般的李豔紅,白素珍也很内疚,畢竟好朋友是因為她才受到牽連。加根的法院之行又出師不利,白素珍隻好讓他跟着李豔紅返回王李村。
她精心策劃的奪子行動就這樣宣告失敗了。
白素珍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加根,會在談戀愛這個問題上揭竿而起,與她唱起了對台戲。
加根考上師範學校之後,白素珍就擔心他早戀。她寫信囑咐兒子,一旦遇到這方面的情況,或者産生這方面的想法,務必向她彙報。
提出這種看似無理的要求,白素珍自有白素珍的考慮。
雖然争取加根的撫養權一直未能如願,但她仍然沒有放棄争奪兒子的努力,時時刻刻都在幻想着将來能夠與兒子生活在一起。在給湯正源的信中,她曾提出把加根分配到河北遷西工作。
湯正源回信說,完全沒有這種可能。孝天縣師範學校是為孝天縣培養師資的,畢業生隻能在孝天縣範圍内分配。别說跨省跨地區,跨縣分配都不可能。
白素珍于是又寄希望于加根參加工作之後,能夠調到河北省。要做到這一點的前提條件,就是加根必須單身,無牽無挂。如果加根在湖北談戀愛,找了老婆,她的“奪子計劃”就可能落空,這才是她特别關注兒子戀愛“動向”的原因。
當然,加根也算得上乖兒子。當愛情的種子剛剛萌芽時,就把所有的過程和細節告訴了媽媽。實指望母親能夠成為他的戀愛導師,為他出謀劃策,幫他排憂解難,得到的卻是白素珍毫不留情的反對。
白素珍當然不會透露她自己的“小九九”,反對的理由全部從兒子的利益出發,顯示她完全是為兒子着想。諸如:加根年齡尚小,應該把時間和精力集中在學習和事業上,不應該過早地沉溺于兒女情長;方紅梅品行不端,水性楊花,見異思遷,擔心兒子上當受騙;方紅梅年齡比加根大,從生理的角度講,兩人也不合适。
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有得到加根的認同,還激起了他的強烈不滿。他接二連三地寫信,針尖對麥芒,态度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彎。可以這樣講,因為愛情紛争,加根徹底改變了對媽媽的看法。用他自己的話講,被蒙昧了多年的他,突然之間清醒過來了,開始用成年人的眼光,重新審視白素珍這個人。以前在他眼中完美無缺的母親,現在成了一個自以為是、固執己見、蠻橫霸道、無理取鬧、經常情緒失控、喜怒無常、性格上有缺陷的女人。他甚至改變了多年形成的對父母離婚的看法,不再把責任全部歸咎在父親王厚義身上。
他覺得,白素珍本性善良,對人也比較真誠,通常情況下不會存心去害人,但由于理性不足、感性有餘,常會犯認知方面的錯誤。一旦形成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就愛認死理,堅持認為自己是正确的,容不得别人提不同意見。如果有人反對她,她就會把反對她的人看成敵人。不惜一切代價、不擇手段地予以打擊,以此來捍衛自己的尊嚴和權威。像王厚義、白大貨這些有負于她的家夥,自然會被她劃定為不共戴天的敵人,到死也不會得到她的原諒。而其他人——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如果不聽從她安排,不服從她指揮,不積極支持她,即便是消極應付,或者保持中立,她同樣會嫉恨。簡單地講,她熱愛的你就必須熱愛,她喜歡的你就必須喜歡,她憎恨的你就應該憎恨,她讨厭的你就應該讨厭。她的愛恨情仇就是你的愛恨情仇。别人的喜怒哀樂,必須随着她的喜怒哀樂而改變。
王加根眼中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因為擔心産生沖突,鬧得不愉快,他們母子倆見面好些天都實行駝鳥政策,避免涉及那個敏感話題,誰也沒有提方紅梅的名字。但是,矛盾和分歧已經存在,又怎麼能夠回避得了呢?
一天傍晚,母子倆在灑河邊散步的時候,當媽的還是主動挑起了這個話頭。
“你來河北的時候,方紅梅哭了沒有?”白素珍用玩笑的口吻,試探地問兒子。
王加根避而不答。
“實話實說嘛!這也沒有什麼值得藏着掖着的。”
“哭了!怎麼樣?”加根挑釁地反問,又補充道,“不光我來這裡她哭了,我去地質大隊子弟校實習的時候,她也哭了。”
白素珍的臉馬上陰沉下來,變得相當難看。她說自己最不喜歡這種感情脆弱、動不動就哭鼻子抹淚的人。
加根反駁道:“那我去年從河北回家時,您不是也哭了麼?”
“我哭?我與你是什麼關系?她與你又是什麼關系?一個是母子,一個是同學,這有可比性嗎?”
可是,又有哪個規定,母親能為兒子流淚,情侶之間就不能流淚呀!王加根在心裡辯解道,口裡卻什麼也沒說。
白素珍卻不依不饒。
她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如開閘的洪水放縱奔流,根本沒有辦法停下來。她再次表明,自己不喜歡方紅梅,因為方紅梅不穩重,見異思遷,有心計,城府深,不堅強,感情脆弱,是在用眼淚拉加根下水。她責罵加根幼稚無知,不知天高地厚,在信中對長輩出言不遜,沒有一點兒老幼尊卑觀念。她告誡兒子,在戀愛的問題上一定要慎重,要學會冷處理,不能頭腦發熱,盲目地陷入情網之中。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如果執迷不悟,将來肯定會後悔的。到那時,你才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才知道我今天說的這些話的分量。”白素珍警告兒子。
加根卻覺得母親危言聳聽。
他笑着說:“我們最好不要讨論這個問題,沒有一點兒意義。您堅持認為方紅梅不好,我又覺得她特别好。兩個人看人的标準不一樣,不可能達成一緻意見。何必争來争去?您為了什麼?我為了什麼?方紅梅她又是為了什麼?再說,我和她又不是明天就結婚,何必要這麼快就下結論?以後的路還很長,誰知道将來會怎麼樣?現在争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有什麼用處呢?”
“不争個誰是誰非,你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嗎?你能夠懸崖勒馬停止與她交往嗎?”白素珍不能容忍兒子和稀泥,攻擊的話又像雨點兒一樣劈頭蓋臉地砸向加根。
她說,女人最善于用眼淚拉人下水。真正的愛情應該埋藏在心底,不應該流于外表,否則就是輕率的表現。情人之間不應該偷偷摸摸地寫信,應該像《人民日報》社論那樣,能公布于衆,能見得人。一個中專生沒有畢業就去談戀愛,是沒有事業心和遠大志向的表現,将來肯定碌碌無為,一事無成。她要求加根不看《紅樓夢》《青春之歌》之類的書籍,不說“情書”“愛情”之類的字眼,将來找女朋友,也不能找年齡比自己大的,女方至少應該比男方小五歲……
這太無理了。
王加根忍無可忍,怒不可遏地喊道:“我自己種下的苦果,我自己吃。别人無權幹涉!”
猶如火上澆油,白素珍暴跳如雷:“當然!當然該你吃!但敗壞了老子的名譽!那些當流氓阿非的、殺人放火的,牢還不是該他們坐!他們的老人為什麼要管?老子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長,走南闖北幾十年,見得多了!你這乳臭未幹的兔崽子,還想在老子面前逞能!你還想考大學,當作家,做夢!你将來要是有出息,老子把地球翻個過兒!”
談判不歡而散。
加根和母親的第二次争吵,是由電報引發的。
也是傍晚時分,一家人吃完晚飯,正準備去部隊子弟學校操場上看電影,郵差送來了一份電報。電文是:加根接電空手速歸。
這就是方父方母背着大女兒,讓敬文發的那份電報。他們原本想讓王加根回家,找一下楊崗中學的老師就返回河北,怕他帶着行李跑來跑去麻煩,因此提示他“空手速歸”。
沒想到,這種表述讓白素珍大為惱火。她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出了非同尋常的解讀:“叫你不要老子的任何東西,空手而歸。老子是再嫁的人,東西不幹淨。叫你不要把你媽帶回去。哪個發的電報,叫哪個郵路費來。老子什麼也不給你,你明天跟老子滾!”
聽着母親的痛罵,王加根感到萬分委屈。
這能怪我麼?我又沒說什麼。就算是方紅梅打電報叫我回去,我也沒說走啊!至于她為什麼叫我“空手速歸”,鬼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我相信,絕對不會是媽媽臆測的那樣。
王加根眼淚漫出眼眶,淚珠如斷線的珠子直往下掉。如果不是繼父老馬耐心的勸慰和調停,他說不定一賭氣就真的走了。
他再也沒有心情去看電影,擦幹眼淚,進房間抱出一大摞舊報紙,查找好文章,繼續中午沒有完成的剪報工作。一邊剪報,一邊考慮如何處理電報。會是什麼事情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王加根主動找到白素珍和老馬,與二老商量電報的事情。如果真要回湖北的話,必須征得二老的同意,因為他沒有路費。
“你回去就不用再來了!跑去跑來算什麼事情?去守着你的未婚妻好了。”白素珍還是沒有好語氣。
王加根于是清理好自己的東西,準備一去不歸了。他真的特别想念方紅梅!巴不得馬上與親愛的人在一起。
第二天正準備動身的時候,郵差又送來一份電報。
電文是:加根暫不回,原因來信談。
白素珍看過電報,又滿臉不高興,罵方紅梅是個神經病。
“哪有像你們這樣談戀愛的?人家總是把感情埋藏在心底,說話都羞羞答答。你們呢?沒一點兒穩重勁,什麼都溢于言表,流露在外面。兩個人談戀愛,她看到你與其他女生交談就不好受,你看到她與其他男生說笑就不高興。我看這世界上隻留下你們兩個人好了,你們就不會鬧矛盾了。什麼階級友情嘛?難道像你們這樣自私自利就是革命的友情?”
白素珍借題發揮,責備加根對她越來越冷淡。去年從河北回去好幾個月不給她寫信,她擔心得要死。而今年從湖北來河北,屁股沒有坐穩,就趴在桌子上給未婚妻寫信。
“小時候遇到一丁點兒小事,都跑過來對我講。現在呢?什麼話都不願意給我說,坐都不願意陪我多坐一會兒。對方紅梅,反而總有說不完的話。在你的心目中,到底是母親重要,還是未婚妻重要?”
王加根覺得完全沒辦法與母親溝通,做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勞。或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代溝。
“再看看你寫的那些小說。都是什麼連衣裙呀,秋波呀,望着窗外沉思呀,有什麼意思?哪有像你這個年齡就去考慮這些事情?你反映了時代的新潮流麼?反映了社會轟轟烈烈的變革麼?誰會發表你那些婆婆媽媽的東西?”
王加根沉默無語。
幾天後,馬政委回家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基建工程兵部隊馬上要撤銷。他們所在的部隊有可能改成武警水電部隊。部隊臨時出台政策,團級以上幹部的子女,如果在外地工作,可以申請調回,由部隊協調當地政府安排工作。
白素珍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既可以把馬傑從唐山調回遷西,也可以讓王加根來河北參加工作。
“你願意來部隊嗎?”白素珍直視着加根的眼睛問,“你能夠抛下方紅梅麼?”
王加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擺在你面前的隻有兩條路,要你媽就不要方紅梅,要方紅梅就不要你媽。你隻能有一個選擇。如果你想和我們一起生活,就趕緊與方紅梅一刀兩斷;如果投入方紅梅的懷抱,我們母子就再也不要見面了。”白素珍把題目抛給兒子,又補充說,“我明天就給孝天縣文教局局長寫信,通報你與方紅梅之間的戀愛關系,讓他們不要把你們倆分配在一起。”
“你沒有權利這麼做!”王加根憤怒地吼叫起來。
他的怒吼又招緻白素珍酣暢淋漓的痛罵。
老馬開始兩邊兒作揖,讓他們母子保持克制和冷靜。
随後兩天,白素珍堅持帶加根去鄰居家串門。
鄰居夫婦倆都是基建工程兵部隊的工人,生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他們的兒子與加根年齡相仿,已經由部隊安排在鐵路上工作。女兒剛參加完高考,正在家裡等成績。
白素珍的本意是讓加根與鄰居家兒子多交流,熟悉部隊子女的工作和生活情況,但加根每次去鄰居家,感覺都很别扭。因為與他們交談,除了問工資、算獎金,就是講級别、比舒服。
鄰居家兒子說,他高考落選後,就到鐵路上做事了。工作很簡單,就是拿着洋鎬掏鐵路上的石塊。每天淩晨四點半上班,早上七點半就下班了。一天工作三小時,其餘時間就是玩。白天沒事幹,就聽錄音機、唱歌、跳舞,或者去街上找人打架。住在一起的同伴每人都有一個沙袋,天天在宿舍裡練拳頭。或者往籃球裡面灌滿沙子,當作沙包。他總是打得拳頭流血,一直到把籃球染成褐色。
加根問:“你們那麼多業餘時間,為什麼不看書呢?還有收錄機,學英語不是挺方便的麼?”
“中學讀完了,都工作了,還看什麼書呀?我們三十多個一起上班的,沒有一個人帶書去看。宿舍裡的收錄機,除了聽歌聽音樂,其他的什麼都不聽。英語那玩意兒學着有什麼用?反正又不出國,又不準備再考大學。就算複讀考大學,也隻是想多玩四年,到處逛逛,再就是落個好名聲。更何況,讀了大學又能怎麼樣?大學生畢業後的工資,未必有我們拿得多!”
王加根問他們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鄰居家兒子驕傲地回答:“基本工資三十八,加上獎金和津貼,一個月可以拿六十二塊錢。”
王加根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聽别人講過,像他們這些師範畢業的學生,參加工作後的月工資隻有三十多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