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無論年齡大小,作為一條鮮活的生命,他們也有思想、有靈魂,理所當然應該受到尊重。
尊重生命,尊重子女,這是為人父母的基本遵循。
遺憾的是,生活中的很多父母隻是片面地強調,子女應該尊重父母,而忽視了他們同樣必須尊重子女。他們甚至把子女看成自己生命的延續,把自己沒有實現的理想和願望,寄托在子女身上。如同規劃自己的未來一樣,去規劃子女的人生,要求子女按照他們認為的“正确方式”去成長,去追求,去生活。打着“愛”的旗号,粗暴地幹涉子女的自由。明明對子女的身心造成了嚴重傷害,還理直氣壯。這樣的父母,缺乏對生命最起碼的敬畏,實際上是最無知的,也是最自私的。每一個人都有放飛自己夢想的權利。更何況,子女是屬于未來和明天的,生命不可能倒退或者停留。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社會在不斷進步。父母必須随時接受晚輩超越自己的現實,努力向子女看齊,而不是固步自封,拉子女的後腿,把自己落後的思想觀念強加在子女身上,讓子女變成已經過時的自己。
白素珍的悲劇,就是不明白這些道理。她一次又一次地帶着加根去鄰居家串門,借鄰居家兒子現身說法,用部隊子弟舒适的工作環境和優裕的薪酬待遇吸引加根,結果适得其反。加根對鄰居家兒子擁有的一切根本就不感興趣,甚至從内心裡瞧不起這些纨绔子弟。
串門的最後一天,還碰到極其尴尬的一幕。
那天正好高考成績發榜,鄰居家女兒落選了,沒有考上大學。她媽媽面色蒼白,眼睛紅腫,一邊哭訴,一邊數落不争氣的女兒:
“沒良心的東西,你長十幾年,老娘沒讓你洗一件衣服,沒讓你掃一次地。平時就是掃帚倒在地上,也沒看見你撿起來一次。飯總是端到桌子上,再喊你吃。平時去你房間,走路都不敢出聲。有人找我,我總是把人家拉到家門外講話,怕影響你學習。水沒叫你提一桶。每次買煤,都是我自己去拉,拉不動,我甯願找外人幫忙,也不驚動你。你呢?看書總是東張西望,心不在焉,翻前翻後,根本就沒用心。
“你先是在部隊子弟學校讀書,後來聽說灑河橋高中教學質量高一些,要去灑河橋高中。老娘到處去找人,求爺爺,告奶奶,部隊子弟學校領導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我都沒有吭聲。去灑河橋高中後,你說學校離家太遠,要自行車,老娘又給你買自行車。在灑河橋高中讀了沒幾天,你又說這個老師不行,那個老師不中,要回部隊子弟學校來,給老娘出難題。沒辦法,老娘又一次拿熱臉去貼别人的冷屁股,向部隊子弟學校領導求情。
“平時總是不好好吃飯,屁大個碗,還故意盛半碗兒,裝個秀氣樣兒。買回來的水果不吃,平時糖開水都不喝一口。你營養就不夠的嘛,考啥子考!一年上頭總在病,不是這兒不舒服,就是那兒不得勁,從來就沒有斷過藥。
“老娘前半輩子操碎了心,下半輩子更傷心。這一生算是沒指望了。我和你爸都是工人,也就是舊社會的奴才。光幹事的嘛!和舊社會的奴才有啥子區别!隻不過新社會變了,叫工人好聽一點兒。别人上班坐小汽車,我們必須去趕火車,下車還要靠兩隻腳走那麼遠。平時想看文件都不可能,哪個給我們看嘛!人家到處開會,公款旅遊,動不動就加餐,吃香的喝辣的,拿這補貼那津貼,我們有啥子嘛?
“老娘每天一下班就忙家務,裡裡外外都是我一個人。什麼時候叫你動過手?家裡的收音機電池都放爛了,我都沒功夫聽。我和你爸都是小學文化,連初中都沒上,沒什麼本事,在單位被人瞧不起。這次單位臨時工轉正式工,我和你爸都沒有轉。沒地位,沒權力嘛!總想你們兄妹倆能出人頭地,沒想到兩個都不争氣!隻有當奴才的命。将來世事一變,說不定連奴才都當不成。
“家裡沒訂報,你說考時事政治要看報紙,我就到單位找人要,下班後給你帶回家。有時走到家門口,想起報紙丢在單位忘記了拿,我又跑回去拿。已經走到家門口了呀!我能不傷心嗎?你總是瞞着我,哄騙我,說你能夠考上大學,要老娘侍候你。結果呢?老娘這一生算是完了,走到頭了……”
白素珍很想對鄰居說些安慰話,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知道,家長遇到這種事情,别人的任何安慰都無濟于事。她同情那位傷心的母親,覺得孩子辜負了老人的期望,太不應該,但眼見落選的考生也很沮喪,低着頭一個勁地抹眼淚,她又不能夠火上澆油。萬一因為她的推波助瀾,導緻鄰居家女兒想不開,尋了短見,她還不好交待。
王加根同情的天平則傾向那位沒有考上大學的女生,認為她媽媽——那個滿口四川話的女人太過分。誰說你對孩子有較高的期望,孩子就必須按照你的期望去實現?誰說你付出比較多,孩子就一定能夠考上大學?豈有此理!還用那麼難聽的話罵自己的女兒。
這就是兩代人對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看法。
王加根真的不想繼續在河北呆下去了。在這裡的日子,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度日如年。但是,姐姐加枝在北京又沒回來。好不容易來一趟河北,如果姐弟倆連面都沒有見到,又心有不甘。他還想聽聽姐姐對他戀愛的看法,聽聽姐姐對方紅梅的評價。這一點很重要。她和姐姐是同代人,看問題的角度及思想觀念應該差不多,姐姐的意見或許更有參考價值。
加根和加枝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并不長,一歲半以前相處的日子完全沒有印象。後來白素珍為上“三線”送加枝回王李村,他們姐弟才得以重聚。不過,重聚的日子隻有三年時間,之後加枝又被媽媽帶到了宜昌市。自此之後,姐弟倆再沒有在一起生活過。也就是說,加根加枝共同生活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到五年。
從白沙鋪返回王李村時,加枝七歲,已經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雖說小時候得過腦膜炎,但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她讀書時腦瓜子聰明,學習成績好。有時放學回家,還教弟弟認字和算算術。
那時辦學條件很差,教室都是租用的民房,低矮、黑暗、狹窄。桌凳也是學生自帶的,高的高,矮的矮,大的大,小的小,形狀各異,參差不齊。有一次,加枝帶着弟弟到學校裡玩兒。上課時,姐弟倆擠在一條闆凳上。老師點學生起來讀生字,一個女生認到“團”這個字時卡殼了,急得抓耳撓腮,滿臉通紅,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同學們都很為她着急。老師的教鞭卻一直點在那個“團”字上不移開。這對于那個可憐的女生來講,無疑是非常殘酷的。
看到這裡,加根終于憋不住了,大聲喊道:“團長的團!這麼簡單的字都不認得。”
結果引來哄堂大笑。加枝非常不安,小聲責備弟弟莽撞。老師倒很寬容,不僅沒有生氣,還讓加根站起來認生字。加根用征詢的眼光看了看姐姐。加枝鼓勵他試試。他就大膽地站起來,随着老師的教鞭,正确地讀出了黑闆上的每一個生字,赢得哥哥姐姐們雨點兒般的掌聲。他出盡了風頭,也因此被學校破格吸收為一年級的插班生。
加枝加根都喜歡看小人書,有時還跟着大人們一起去看電影。尤其是“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他們百看不厭。每看一次,都會在他們幼小的心田裡掀起波瀾。姐弟倆對“後媽”有着很深的成見,總是在自覺不自覺中,關心起自己的命運。如同害怕虎豹豺狼一樣,擔心父親“找後娘”,就像當時流行的童謠所唱的:
包菜葉,包冰糖,
一歲兩歲冇得娘。
跟着爸爸歪歪地走,
生怕爸爸結後娘。
後娘生的小玄妹,
吃的穿的比我強。
玄妹穿的綢子緞,
我卻穿得破稀爛。
玄妹吃肉我喝湯,
想起來就哭幾場。
加枝嘴巴子特别厲害。這方面,白素珍的遺傳基因在她身上充分顯現。不論與誰争辯,她向來是不占上風不罷休。相比之下,加根就顯得笨口拙舌。逢到姐弟倆發生争執,一個以“動口”取勝,一個以“動手”見長。不過,加枝并不是打不赢弟弟,而是讓着他。加枝如果真的發起狠來,也是叫人膽顫心寒的。加根清楚地記得,姐姐曾經揮舞着揀糞的耙鋤,在同村小夥伴二瘌痢的頭上留下幾個窟窿!
事情的起因,緣于一堆牛屎。
有一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們看到了一堆熱氣騰騰的牛屎。姐弟倆如同發現金銀财寶一樣喜不自禁。加枝高興地對弟弟說:“你在這兒看着,我回去拿糞筐糞耙來撿。”
那時種地的肥料,主要來自于動物和人的糞便。“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肥積多了,不僅能夠滿足自家菜地的需要,交給生産隊,還能掙工分。村裡總可以看到拎着糞耙、挑着糞筐的人們轉來轉去,尋找豬馬牛羊的糞便。細心的人,連雞鴨鵝這些家禽的糞便也不放過。看到牲口小便,也總是急匆匆地拿出糞瓢,接一瓢半瓢,倒進自家的廁所。平日人們下地幹活、出門辦事,不是萬不得已,是不會“吃家飯,屙野屎”的。即使撐得□□發裂,脹得滿臉通紅,也要堅持回家“方便”。
正在加根焦急地等待姐姐的時候,同村一個外号二瘌痢的小男孩拾糞正好拾到這裡。這家夥不由分說,就要将那堆牛屎撿走。
加根怎麼可能答應!他叉開雙腿,護着那堆“寶貝”,幾次把二瘌痢伸過來的糞耙踢開了。
二瘌痢仗着人高馬大,猛一用勁,把加根推倒在地。加根哭了起來,大聲呼喊着姐姐,同時從地上一躍而起,牢牢抓住二瘌痢的糞耙。兩人正争執不下,加枝和二瘌痢的哥哥先後來了。
雙方很快争吵起來。
加枝伶牙俐齒,加上道理又在他們這一邊,二瘌痢兄弟倆很快就理屈詞窮,被噎得無話可說。可他們又是村裡出了名的“惡霸”,平日總是土匪一樣蠻橫,哪裡肯善罷甘休?動口不行,他們就動手,惱羞成怒地向加根撲過來。
加枝急得眼淚直流,扯起嗓子大喊大叫。眼見二瘌痢把加根按倒在地,開始拳打腳踢,加枝突然抓起地上的糞耙,高高舉起,一耙子挖在了二瘌痢的瘌頭上……
當二瘌痢抱着鮮血淋漓的腦袋嗷嗷亂叫的時候,加枝害怕了,扔下糞耙,慌慌張張地逃之夭夭。
事情的結局是:奶奶把二瘌痢帶到大隊衛生所,進行了包紮,并向他父母道歉;王厚義在生産隊的稻草垛裡找到加枝後,把她狠狠打了一頓,罰她在堂屋裡跪到天黑。
加枝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白素珍又把她帶到了宜昌。
高考之後,加枝考上了北京農業大學。她對弟弟僅考上孝天縣師範學校極為惋惜。她寫信說,自己能夠長期生活在媽媽身邊,已經是占了極大的便宜。假如媽媽當初帶走的是加根,而不是她的話,說不定她早就辍學了。她隻能在農村裡掙工分,而加根也不會隻是現在這個樣子。她真心希望弟弟有出息、有作為,并保證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加根……
這封信讓加根非常感動。
在孝天縣師範學校讀書期間,加根完全就沒心思上課,總覺得“小學人民教師”與自己的理想相差甚遠,不願意為此去煞費苦心。在班上,他成績平平,但業餘自學抓得比誰都緊。他一心想着再圓大學夢,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複習高中課程上。
加枝對此提出異議。
她說,按規定,中專畢業兩年後才有資格參加高考。與其這樣原地踏步地苦等四年,不如利用這四年時間,學一點兒新知識。更何況,上大學并非成才的唯一途徑,自學一樣會有所作為。愛迪生、高爾基、華羅庚都沒上過大學,不是同樣成了世界上著名的發明家、文學家和數學家?
加根覺得姐姐的話不無道理,便接受她的建議,異想天開走出一條自學成才之路。他啃了一年多《高等數學》,聽完了陳琳主編的英語廣播教材,最後,又雄心勃勃地寫起了小說……客觀地講,他當時熱情有餘,但恒心和毅力不足,總體上還是比較幼稚的。他并沒有穩定的興趣和愛好,沒有具體的奮鬥目标,對學習内容的選擇,也是憑一時心血來潮。學數學是受了“哥德巴赫猜想”的蠱惑;聽英語是因為将來考研究生必修外語;而後來迷上文學,純粹是為了戰勝幾個舞文弄墨的情敵,赢得方紅梅的青睐。
加枝卻一如既往地支持和幫助他。為了給弟弟買到最好的教材和資料,她跑遍了北京城裡的各大書店。她還在信裡給加根介紹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解答弟弟學習和生活中的疑難問題。
加根也把姐姐當作偶像,認為姐姐是自己的精神支柱和奮發向上的力量源泉。他眼中的加枝,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每一門功課都能當他的老師。有這樣的姐姐,加根覺得自己太幸福了。但是,當他們姐弟倆去年暑假在灑河橋相會時,情形又與想象中的相差甚遠。加枝覺得加根少年老成,沒有小時候活潑可愛,尤其受不了他的沉默寡言和玩世不恭。加根認為姐姐古闆、自私,對别人挑剔,在家裡又專橫。兩人根本就談不來,動不動就發生争執,經常鬧得不歡而散。
自此,姐弟倆雖然在通信,但遠沒有以前那樣情真意切。内容越寫越簡單,流于形式,字迹也越來越潦草。有時,完全是一種例行公事的應付。他們還常在信中賭氣、争吵,互相指責和嘲弄。
兩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如同陌生的路人。
讀過大學的人都有這樣的感受:在外求學會覺得特别孤獨,單身獨處時特别想家,思念家裡的親人。因此,逢到放寒暑假的時候,總是歸心似箭,巴不得一下子回到家裡,與親人們團聚。
現在正值暑假,加枝卻賴在她讀書的北京農業大學,不願意回家。這本身就有點兒不正常。尤其是在她得知王加根已經從湖北到了河北,仍然不不急着回去與弟弟見面,更表現得有點兒不近人情。
不過,加枝有她自己的苦衷。
在已經走過的十九年人生旅程中,盡管她大部分時間跟着媽媽,不像加根那樣缺少母愛,但她并不像歌兒裡唱的“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從三歲開始,她就生活在白沙鋪的單親家庭裡。四歲感染流行性腦膜炎,差點兒丢了性命。十二歲那年,她又被白素珍帶入一個重新組合的家庭,成為一個受人歧視的“拖油瓶”。
這些非同尋常的生活經曆,注定她不可能像正常家庭成長的孩子那樣,擁有無憂無慮、快樂幸福的童年。更何況,她的監護人白素珍又是一個剛愎自用、固執己見、非常強勢的女人。大小事情,加枝都得聽媽媽的,任憑媽媽擺布,不能違抗白素珍的命令。就連她的姓氏,也不能由自己做主。在王李村,她叫王加枝;到白沙鋪之後,按媽媽的要求改成了白加枝;跟随改嫁的媽媽到河北,白素珍又把她的姓氏改成馬,讓她成了馬加枝。
每談起她四歲那年害的那場大病,白素珍總是泣不成聲,淚流滿面。認為是菩薩保佑,才讓她們母女倆躲過了一劫。
那是素珍、三貨和加枝回白沙鋪不久,大貨還沒有來到這個家庭。當時,素珍和三貨除了在生産隊裡出工勞動以外,還得經常參加政治學習。政治學習有時安排在晚上,有時安排在白天,而且要求非常嚴格。隻要是生産隊的社員,除非老弱病殘行動不便,就必須無條件參加。否則,不僅不計工分,還要挨批評。參加政治學習必須遵守紀律,不能像出工勞動那樣,把小孩子帶在身邊。
這種強制性規定,給素珍和三貨出了一道難題:他們都去參加政治學習,家裡沒有大人,加枝怎麼辦?萬般無奈,他們隻能把加枝一個人鎖在家裡。素珍和三貨參加完政治學習回家,總會發現加枝躺在地上睡着了。小姑娘夢中還是傷心委屈的樣子,臉上糊滿了眼淚、鼻涕、飯粒和灰塵。
夏日的一天,加枝突然發起了高燒,渾身燒得燙人。她煩躁不安地哭着,不停地扭動着身子,叫頭痛。
白素珍以為女兒患了重感冒,叫三貨到街上買生姜。用生姜煮湯,再加入紅糖,喂給加枝喝。可加枝喝了幾口之後,又全部吐了出來。接着,就昏沉沉地睡着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