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珍吓壞了,讓三貨背起加枝,一路小跑前往白沙鋪衛生院。
醫生給加枝打了針,開了藥,就讓他們回家,說是到了晚上就會好些的。
回家後,素珍嚴格遵照醫囑給女兒喂藥,又煮了綠豆稀飯,喂給她吃。可加枝吃過藥和綠豆稀飯之後,不僅沒有退燒,還開始嘔吐,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她仍然昏迷不醒,不時胡言亂語。天将黑的時候,可憐的加枝渾身抽搐起來,口吐白沫,頸部和背部僵硬,頭向後仰,整個身體向背後彎曲得像一張弓。呼吸有時急促,有時細微,幾乎感覺不到脈博。
素珍以為女兒死了,痛不欲生地号啕大哭起來。
哭聲引來了左鄰右舍的鄉親。大家勸素珍趕緊送孩子去醫院。
“白沙鋪衛生院肯定不行,這個鐘點兒醫生都下班了。就算有醫生值班,水平也不怎麼樣。像這種大病根本就看不了,最好還是去孝天城或者花園鎮的大醫院。”有人建議。
白素珍覺得有道理。
她趕緊從搖籃上取下竹筐,鋪了床小被子裡面,讓加枝躺在竹筐裡。再用一根粗繩子系住竹筐,找出家裡的扁擔,和三貨擡起竹筐就往陸家山火車站跑。
夜色中的江漢平原是如此安甯和靜谧,可奔走于江漢平原田間小路上的素珍姐弟倆,又是那樣的心急如焚。路凹凸不平,還有數不盡的溝溝坎坎,姐弟倆相互提醒,互相鼓勵,以最快的速度向十二裡外的陸家山火車站奮力前行。
雖然沒怎麼講話,素珍的腦子卻一刻也沒閑着。好好的,加枝怎麼就病了呢?女兒得的究竟是什麼病?她會不會是被吓着了?
前段日子,夜深人靜的時候,素珍常會聽到門外和窗前有可疑的腳步聲,甚至發現有人爬上她家的房頂,扒開屋瓦,用手電筒往她和加枝睡覺的房間裡面照,吓得她躲在牆角,渾身瑟瑟發抖。素珍大着膽子叫罵,外面就傳來男人□□的笑聲和口哨聲。
為人怎麼這麼難啊!
要是加枝有個三長兩短,素珍也不想活下去了。可是,如果沒有了她和加枝,三貨怎麼辦?素珍想起這些,淚水洶湧地沖出眼眶,在臉頰上靜靜地流淌。
晚風習習。身邊的澴河流水淙淙。附近的鄉村雞鳴犬吠。
到達陸家山火車站時,姐弟倆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浸濕,落湯雞一般。他們把加枝放在候車室門口,前往問詢處打聽。
工作人員回答說,南下去孝天城的火車剛剛開走。
“北上去花園鎮的火車呢?”白素珍焦急地問。
“今天沒有了。所有在這兒停的慢車,都得等到明天。”
聽到這裡,素珍和三貨幾乎同時哭了起來。
值班民警和火車站工作人員圍了過來。問明情況,看過竹筐裡奄奄一息的加枝,大家都搖頭歎息,表示無能為力。如果等到明天,加枝肯定沒希望了。說不定,晚上就可能咽氣。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将永遠告别這個美好的世界。
生命這般脆弱,現實如此殘酷,真的叫人難以接受!
“沿鐵路往北走一兩裡路,有家鐵路職工醫院。你們可以去那兒看一看。”情急中的值班民警突然想到了這條路,“反正找不到其他的辦法,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
絕望中的白素珍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馬上拉起流鼻涕抹淚的三貨,擡起加枝就走上了鐵道,向北去找尋鐵路職工醫院。
那是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醫院。嚴格地講,隻能算一個小診所。醫院雖小,卻住滿了病人。病房床位一個不剩,醫院門口還臨時搭起了幾個帳篷。病人幾乎全部是小孩子,得的都是流行性腦膜炎。
醫生檢查了一下加枝的病情,初步診斷為流行性腦膜炎。并且說,這種病目前在很多地方肆虐,已經有成千上萬的老人和兒童被它奪去生命。醫生坦言,沒有哪家醫院有十足的把握治好這種病。他們這裡收治的病人,有三分之一沒有搶救過來。鑒于加枝病情危重,他們建議還是去大醫院。
白素珍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哭着哀求醫生救救她的女兒。并且保證,出了任何問題,都不會找醫院的麻煩。
醫生見此,也不好說什麼,救死扶傷是他們的職責。既然患者家屬如此懇切,他們也不可能将病人拒之門外。他們按規定出示《病人親屬承諾書》,要求白素珍在上面簽字,按手印。
簽訂了“生死文書”,加枝才被送到醫院大門口的帳篷裡。醫生讓他們把加枝擡到木闆床上,先做皮試,然後開始打吊針,源源不斷地滴注青黴素和氯黴素。
第二天淩晨四點鐘,一直昏迷的加枝居然醒過來了。
接着輸了一天液,加枝的燒也退了,體溫趨于正常。
醫生囑咐,要讓孩子多喝水,可以喂些西瓜汁和罐頭。
白素珍一絲不苟地照辦。她和三貨輪流守護着加枝,熬過了漫長的三天三夜。
加枝終于活過來了。在她闖過“鬼門關”的同時,有兩個小病友不幸夭折,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據醫生講,腦膜炎可引起腦膜粘連和大腦實質性損害,将來有可能出現後遺症。諸如顱神經麻痹、失明、聽力障礙、肢體癱瘓、癫痫及智力減退這些毛病。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病症在加枝身上并沒有發生,或者說,表現得不是特别明顯。她的聽力、視力、嗅覺、靈敏度、智力都比較正常,中小學階段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在白熱化的高考競争中,她還以部隊子弟學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
白素珍和老馬結婚後,又生了一個女孩。這就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和見證——小女兒馬穎。生下馬穎後,白素珍就沒有上班了。在家裡相夫教子,擔當五個孩子的媽媽,其艱難可想而知。
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隻有老馬的工資。靠那幾十塊錢,肯定養不活這麼大一家子。素珍于是在自家小院子裡種菜和養雞,做到大部分蔬菜和雞蛋不用掏錢到市場上去買。即使上街買東西,她也總是精打細算,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她從來不在農貿市場剛開集時去湊熱鬧,而要等到快散集的時候,再去購買那些最後的剩貨。她抓住農民急于回家的心理,提出“掃籃兒”或者“包圓兒”的要求,價格自然要比剛開集時便宜許多。
安排一家人衣食住行,照顧一家人吃喝拉撒,已經夠白素珍操心的了。她還得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處理和化解孩子之間的矛盾,努力做到不偏不倚。畢竟,家裡的五個孩子是組合到一塊兒的。馬傑、馬紅、馬軍非她親生,但同父同母。馬穎是她親生,又與前面三個小孩同父異母。加枝與馬穎同母異父,與前面三個小孩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血緣關系如此錯綜複雜,導緻家庭矛盾重重。經濟上又那麼拮據,真的太難為她了!
在這種情況下,加枝能夠健康長大,并且考上重點大學。按說,她應該對媽媽充滿感激,從内心裡無比尊敬自己的母親。可事實上卻恰恰相反,加枝對白素珍充滿了怨恨。
加枝在大學裡讀的是農學系。雖然班上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天之驕子,她還是以幹練的辦事作風和卓越的領導才能,赢得了同學們的信任,被推選為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她學業優異,業餘時間還負責系學生會會刊編輯工作。她寫過不少詩歌,發表在學校牆報和學生會會刊上,并多次在北京農業大學組織的征文比賽中獲獎。雖說腦膜炎沒有留下後遺症,但對加枝的健康狀況多少還是有一定的影響。進入大學之後,她經常頭疼頭暈,晚上失眠,而且一直貧血——血色素最低時不足七克。
這裡摘取她在學校裡的一段日記:“中午,躺在床上剛剛進入迷糊狀态,似乎是睡着了。一陣頭疼,整個腦袋像是被很多東西擠壓着。就這樣,我醒了。忍着劇痛躺了一會兒,背起書包向圖書館走去。路上,隻覺得頭重腳輕,渾身酸軟無力。沒有辦法,隻得繞道去學校醫務室。校醫給我開了藥,囑咐我注意休息。可是,馬上就要期末考試,同學們都在專心複習,我怎麼能夠休息呢?我向醫生要了一杯開水,吞下幾粒藥丸,還是堅持去圖書館。走了五分鐘的樣子,眼睛突然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再次睜開眼睛,我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床邊坐着同班的幾個女生。她們說我已經昏迷了好幾個鐘頭。班主任正在與我家裡聯系,準備讓我回家休息一段時間。但考試怎麼辦?我真想放聲大哭!可是,哭又有什麼用啊……”
加枝一直把小時候患腦膜炎和長大後身體不好的原因,歸咎于媽媽對她照顧不周,認為白素珍沒有盡到一個當母親的責任。
在白沙鋪的情況這裡就不贅述了。
她說跟着母親去宜昌之後,經常放學回家見不到媽媽。沒地方吃飯,沒地方睡覺,不得不時常去麻煩老師和同學。
那時她就質問過白素珍:“既然你沒有能力照顧我,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帶在身邊?我在王李村生活得好好的,有奶奶照顧,有加根陪伴,那三年我沒有得過一次病。脾氣不好的父親,也從來沒有打過我……”
話還沒有說完,白素珍就歇斯底裡的怒罵起來,對她劈頭蓋臉地一陣暴打。
以“拖油瓶”身份來到馬家,每逢她與馬傑、馬紅、馬軍産生矛盾的時候,白素珍總是壓制她,打罵她,偏袒馬家的三個孩子。
加枝認為,白素珍是以犧牲自己親生女兒為代價,彰顯她當後媽的崇高,塑造賢妻良母形象。上大學之後,她與白素珍之間的矛盾,則主要集中在生活費的支出上。
白素珍總認為加枝花錢如流水,向家裡伸手要得太多了。責備她完全不考慮家裡的實際困難,不顧父母的死活,在外面打腫臉、充胖子,與同學比排場、講闊氣。
事實上,加枝在大學裡還是相當節儉的。
生活在北京的高等學府,正值愛美講漂亮的花季之年,她也是夠寒酸的。同班同宿舍的女生中,無論是吃的、穿的、用的,還是零七八碎的花銷,她都是最差的,可這些道理,她沒辦法對媽媽講。
白素珍也根本聽不進去,反而理直氣壯地問她:“同樣是在外面讀書,你一個月的花銷,比加根一年的花銷還多。這怎麼解釋?”
這倒是實情。
王加根在孝北縣師範學校讀書時,夥食費學校全包,手裡隻需要少量的零花錢。他又節儉,穿戴不講究,更沒有吃零食的習慣。
媽媽提出每月給他五元錢零花,被他婉言謝絕了。
白素珍于是動不動就拿加根作例子,責備加枝大手大腳。
加枝在母親的唠叨和訓斥中受了不少委屈,而受委屈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她弟加根的“高姿态”。
可加根也有他的苦衷啊!
家庭關系那麼複雜,他不願意過多地給母親添麻煩。他擔心因為母親對自己太好,導緻她和老馬之間産生矛盾,更不願意激起馬家幾個孩子的反感。他哪裡會想到,自己顧此失彼,反而得罪了同胞姐姐呢?無意中與加枝之間産生了隔閡。
一直到八月中旬,加枝才從北京回到灑河橋的家裡。
她特意買了一本蘇聯教育家蘇霍姆斯基編寫的《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送給加根,說這本書對即将為人師表的弟弟肯定會有所幫助。
談到戀愛問題,加枝開玩笑說,弟弟有超前意識,比她還要“先進”。不過,她對方紅梅頗有好感。建議加根,如果兩人情投意合,交個朋友也未嘗不可。
姐姐簡短的表态,讓加根感到很溫暖,也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