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後上班的第一天,白素珍把小女兒留在白沙鋪,獨自一人坐班車來到了孝天城。
走出汽車客運站,她徑直前往孝天市人民法院。
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節日氣氛依然濃厚。多數店鋪還是關門閉戶,開門營業的主要為賣副食、水果和煙花鞭炮的。商家們把貨物從店鋪裡面搬出來,整齊地堆放在大門口,招徕顧客。賣氣球和塑料玩具的小販,把五顔六色的氣球和造型各異的塑料玩具充滿氫氣,用繩子系在自行車或者三輪車籠頭上,讓它們在空中迎風飄揚,吸引大人小孩的眼球,挑撥小娃娃們吵着鬧着要大人購買。還有打汽槍的、打台球的、扔鐵環套獎品的、轉圓盤赢糖人的。這些帶有賭博和娛樂性質的小遊戲,吸引了不少行人參與和圍觀。
白素珍提着一個大帆布提包,走上了紅火熱鬧的北街口大天橋。走着走着,她又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似乎在思考問題,而且馬上改變主意,不打算一個人去法院。她想先去找幹弟弟湯正源,讓正源陪她一起去法院。
湯正源是律師,聽說已經當上了孝天市法律顧問處主任,與法院的人肯定很熟悉。有他出面,人家或許會更重視。這樣想着,白素珍就到路邊的小攤上買了一盒孝天麻糖和一包本地産的雞蛋糕。按照湯正源寫信時留下的住址,一路走,一路問。
半個小時左右,她在長征二路看到了孝天市司法局的門牌。市司法局職工宿舍樓就在辦公大樓的後面,辦公區與住宿區融為一體。
白素珍敲開了湯正源的家門。
湯正源的父親、老婆和女兒在家,見到白素珍,表現得都很熱情。
“正源去單位上班了。”劉老師介紹說,怕白素珍失望,又安慰道,“節後第一天,也就是去單位點個卯,互相拜個年,不會守到十二點的。您請坐,先喝點兒水,吃點兒瓜子水果。正源說不定馬上就會回來。”
白素珍也不客氣,在沙發上坐下,逗了會兒小寶貝晶晶,就開始與湯正源的父親拉家常。除了回首往事,她還恭維老隊長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能讓他跟着進城享福,住這麼寬敞漂亮的房子。
湯父呵呵地笑着,說托菩薩保佑,祖墳發了熱。
話拉得正熱鬧,湯正源果然回了。他身穿黑色雪花呢大衣,戴着一幅深度近視眼鏡。身闆依然單薄,黑瘦黑瘦,但精神狀态很好。見到白素珍,馬上露出滿臉的笑容。
相互問候,寒暄了一陣,話題就轉到了告狀打官司上面。
白素珍把起訴狀交給湯正源,請律師弟弟把把關。
“我不想請律師,準備自己打這場官司。”她直言不諱地笑着說,“王厚義的罪狀證據确鑿,事實清晰明了,官司肯定會赢,何必冤枉花律師費?”
湯正源接過起訴狀,一目十行地浏覽了一遍。沉默片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起訴狀寫得還可以,但願法院能受理。
“先吃飯吧!吃完飯休息一下,然後我們去市法院。”湯正源這樣提議,又說,“我上班的地方離市法院不遠,而且順路。”
湯正源是騎自行車帶着白素珍到市法院的。
在市法院門口下車後,湯正源從公文包裡拿出紙和筆,伏在自行車座凳上,寫下市法院院長和民事審判庭庭長的名字,交給白素珍,叫她進去找這兩個人。
“你不跟我一起進去?”白素珍有點兒失望地問。
“我出面不太好。”湯正源為難地說,“而且,我們單位下午要開會,不能在這兒耽擱。”
白素珍不好強求,就與湯正源告别了。
目送正源騎車遠去的背影,心裡還是五味雜陳。不過,她走南闖北幾十年,經過風雨,見過世面,并不懼怕單刀赴會進衙門。
瞄一眼法院門口張牙舞爪的石獅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穩定情緒,提着大帆布提包,赴湯蹈火般地走了進去。正準備從一樓大廳上樓的時候,聽到“喂喂喂”的喊叫聲。
從傳達室裡走出一個中年男人,問她是幹什麼的,有什麼事情。
白素珍如實相告,說她找市法院院長告狀。
那男人讓她先登記,同時告知:“院長有事出去了,不在。”
“那我找民事審判庭的蘇庭長。”白素珍改口道。
那男人非常吃驚:“我就是蘇庭長,今天值班。你找我什麼事?”
白素珍喜出望外,馬上放下提包,騰出右手伸過去。
“蘇庭長您好!我叫白素珍,從河北保定來的。”
蘇庭長與她握過手,把她引進傳達室,又倒了一杯熱開水遞給她。
兩人坐定之後,白素珍就開始講述她的悲慘遭遇。講到動情處,還鼻涕一把淚一把。
蘇庭長自始至終比較平靜,或許是因為法官見過太多的人間悲喜劇,心腸都比較硬。
“你告王厚義什麼呢?”耐着性子聽白素珍講了好半天,蘇庭長打斷她的話問。
“我告他□□罪、重婚罪、侵占公民财産罪、虐待老人緻死罪、間接故意殺人罪!”白素珍說出了一大串罪名。
這些都是她參加《民主與法制》刊授學習時接觸過的名詞。
聽到這兒,蘇庭長就知道她是個對法律似懂非懂的人。
常言道:生苕甜,熟苕粉,夾生苕就冇得整。像白素珍這種學過一點兒法律的“半瓢水”,糊弄肯定不行,解釋又費口舌。節後上班的第一天,就碰到這樣一個難纏的婦人,蘇庭長心裡暗自叫苦。不過,他還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開始耐心地解釋。
蘇庭長說,□□罪法院肯定不會受理。就算王厚義一九六二年真的□□了她,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已過了訴訟時效。重婚罪必須由受害人依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向法院提起自訴。王厚義重婚,受害人是胡月娥的丈夫,應由胡月娥的丈夫提起訴訟。如果胡月娥的丈夫患有精神病,喪失行為能力,應該由其監護人提起訴訟。間接故意殺人罪不成立。王厚義發現白氏喝農藥自殺,已經将其送到醫院進行了搶救。至于放棄搶救,那是因為農村生活困難,拿不出那麼一大筆錢,不能認定為間接故意殺人。
“怎麼能用生活困難拿不出錢來推脫罪責呢?”白素珍不同意蘇庭長的觀點,予以反駁,“王厚義拿不出錢來,可以打電報告訴我,讓我從河北帶錢回來。不管怎麼說,也不能在老人有可能救活的情況下,把她拖回家裡,眼睜睜地看着老人悲慘地死去。”
聽白素珍強詞奪理,蘇庭長有點兒不高興。
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白素珍:“你隻能控告王厚義侵占房産和虐待老人這兩條。侵占房産屬于民事範疇,虐待老人屬于刑事範疇。民事刑事不能混在一起,起訴狀必須分開來寫,而且要有充分的證據。就這樣吧,我還有其他事情。”
聽蘇庭長下了逐客令,白素珍不好意思繼續呆在這兒。
她把蘇庭長退回的起訴狀裝進提包,站起身,還是大度地伸出手,與蘇庭長握了握,然後悶悶不樂地走出了法院。
北正街上熱鬧非凡。開門營業的商家把音箱擺在大門口,播放着節奏感極強的音樂,聲音調得特别大,震耳欲聾。不時還夾雜着商家聲嘶力竭的吆喝,吵得人心煩意亂。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白素珍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下一步該怎麼辦。她滿懷信心而來,沒想到出師不利,到孝天城的第一站就碰了壁。她覺得蘇庭長這個人不可理喻,明顯是在袒護王厚義。但是,審理案件的權利掌握在别人手裡,她能有什麼辦法呢?别人讓她重寫起訴狀,她就必須重寫。不然的話,别人根本就不受理。
重寫就重寫吧!現在最重要的是,她得找個安身落腳的地方。去湯正源家裡肯定不方便,那兩室一廳的房子,根本就騰不出多餘的地方。湯正源夫妻住主卧,他們的女兒晶晶住次卧,湯父睡在陽台上的一張行軍床上。哪兒又能提供地方給她呢?除了湯正源,孝天城還有幾個白素珍認識的熟人。有小學同學,有白沙鋪老鄉,這些人都是通過各種門道擠到孝天城上班的。但春節還沒有過完,貿然去别人家裡打攪,白素珍又覺得不好意思。
還是找一家旅社吧!
她來到了孝天商場旁邊的向陽旅社。這是一家國營旅社,位于槐蔭大道與書院街交彙處。離市法院、市公安局、市檢察院和市人民政府都很近,住在這裡方便辦事。可一問價格,單間和标準間每天都要八塊錢。即使睡标準間的一個鋪位,每天也得四塊錢。太貴了!旅社也有十幾個人睡的大通鋪,每天兩塊錢,但人多嘈雜,沒有桌子,根本就沒辦法寫東西。
走出向陽旅社,她準備找一家便宜點兒的小旅社。轉了好半天,才在孝天商場後面的一條背街上,找到了一家小旅店。進去一問,價錢果然比較便宜,單間房每天三塊五角錢。隻是這裡的單間房狹窄得要命,一張單人床就占去房間三分之二的地方。勉強塞進去一張桌子,但沒有凳子,隻能坐在床上。白素珍環顧房間,有窗戶,有電燈,有洗臉盆,有拖鞋,鋪蓋行李也比較幹淨,心裡覺得還不錯。面積雖然狹小,畢竟能夠避開其他人的打攪,是個能夠獨享的空間。
她就去前台交錢開票,住了下來。安營紮寨之後,她開始奮筆疾書,重新撰寫起訴狀。由于必須引用的一些法律條款記不清原文,她又去孝天市法律顧問處找湯正源,借法律法規方面的書籍作參考。
與湯正源見面之後,白素珍聊起了與蘇庭長交談的情況。
湯正源聽得很認真,自始至終沒有發表意見。
“這樣吧!我呆會兒去找蘇庭長摸摸底細。”湯正源最後說,“您晚上到我家裡吃飯。我們再商量一下。”
白素珍回答:“晚飯就免了。中午吃得太飽,肚子根本不餓,晚上去吃一碗糊湯米酒就行了。好多年沒吃孝天米酒,還真有點兒饞。”
聽她這麼講,湯正源就沒有勉強。
晚上七點鐘不到,白素珍就來到了湯正源家。一直等到八點半,湯正源才回來。
她急不可耐地問:“蘇庭長怎麼說?”
湯正源陰沉着臉,沒有馬上回答。他脫下雪花呢大衣,挂到衣架上,然後在沙發上坐下,這才告訴白素珍:“蘇庭長說,我們孝天人,不可能把王厚義一家人趕出家門,讓他們在露天裡過日子。”
“這是什麼狗屁理論!”白素珍非常生氣,冒出一句髒話。
湯正源從茶幾上的香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拿打火機點燃,一邊抽,一邊慢條斯理地說:“法律既要維護公平正義,也要維護社會穩定。”
他勸白素珍大度一點兒,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老是糾纏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糾纏現實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人不能老是活在過去的陰影裡,要向前看。不要死摳書本上的條條框框,要理論聯系實際。莫總是沉溺于美好的幻想之中,沒事找事地給法院添麻煩。否則,隻能自讨苦吃。
“法律不允許抹牌賭博,但現實生活中打麻将、鬥地主的随處可見;法律不允許拉關系走後門,但如今不拉關系不走後門,有些事情根本就辦不成!聽我一聲勸,素珍姐。你現在條件那麼好,生活又不是不可過,能馬虎的,就馬虎一點兒。”湯正源繼續侃侃而談。
白素珍覺得湯正源說這些話,完全不像法律工作者,浪費了一個律師指标。
她反問道:“我生活條件好就能容許王厚義犯罪麼?就該放棄本應屬于我的正當權益麼?這是你的觀點,還是蘇庭長的意思?”
湯正源答非所問:“蘇庭長覺得,你就像個三歲的小孩,幼稚、無知、愚蠢、可笑。特别是你說在王李村,抱着養母的遺像進門,還在遺像兩旁寫什麼憲法顯靈、善惡應報。這簡直不像正常人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個精神病!”
白素珍感覺受了極大的侮辱,粗魯地把蘇庭長臭罵了一通。
湯正源沒心沒肺地笑了,開始陳述法院審理案子的内幕。
他說,眼下法制并不健全,權大于法在所難免。所謂“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隻是一種美好的願望。打官司有時像賭博一樣,有理不一定能赢,沒理也未必會輸。司法機關說的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但地方保護主義還是不同程度地存在。
“我的意見,您還是就此止步。回保定快快樂樂地過春節,不要再折騰了。”
白素珍原本希望湯正源提供支持和幫助,沒想到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潑冷水,因此非常失望。她内心裡不贊成湯正源的觀點,也不認同湯正源講的那些狗屁理論。求人不如求己!她下定決心把這場官司打下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告别湯正源及其家人,白素珍回到小旅館,重新寫起訴狀。
她嚴格按照蘇庭長的要求,刑事民事分開寫,起草了兩份狀子:一份狀告王厚義虐待老人緻死,一份狀告王厚義侵占公民房産。
兩份訴狀花了一晚上和第二天上午半天。
草稿完成後,又遇到難腸事。她的字寫得太差了,見不得觀衆,也不好認。這樣的訴狀交到法院,别人肯定不會受理。
之前的起訴書,都是她打草稿,老馬幫忙抄寫的。老馬寫得非常認真,正楷,一絲不苟,如同臨摹字帖。現在老馬離得那麼遠,幫不上忙。怎麼辦呢?找打字社打印出來?那得花不少錢,還要耗費好長時間。白素珍既不願意花錢,也怕耽擱得太久,就想找個人幫助抄一遍。找誰呢?孝天城的朋友中,哪個的字寫得比較好?她肯定不願意去找湯正源。想起這個人,她就生氣。什麼幹弟弟?什麼狗屁律師?純粹是一個披着法律外衣的混混兒!
除了湯正源,還有誰能幫上忙呢?她把所有在孝天城的朋友盤點了一遍。電影院放映員小夏,汽車站售票員小陳,餐館服務員小沈……但這幾個人寫的字,似乎都不怎麼好,拿不上桌面。思來想去,她覺得最佳方案還是去牌坊中學,讓她兒子加根幫忙抄寫。
白素珍走出小旅店,穿過一條巷子,來到孝天商場門前,準備乘公交車去孝天火車站。
正在她等公交車的時候,一輛裝垃圾的闆車停在了附近的一個垃圾桶旁邊。外衣上套着“孝天環衛”紅馬甲的女工搬起垃圾桶,把垃圾倒進四周都有檔闆的垃圾車。
白素珍發現那環衛女工有點兒眼熟,長得特别像李豔紅。
“豔紅!”她試探地喊了一聲。
環衛女工回過頭來,面朝向她這邊兒。
“真是你啊,豔紅!”白素珍喜出望外。
環衛女工也認出了白素珍,趕緊跑過來,拉着她的手,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兩人站在路邊兒,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邂逅,不敢相信對方就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回王李村我就去過你家了,見門上一把鎖。鄰居說,你早就不在王李村住了,跟着青松去了楊崗中學。今天怎麼會在這裡?”白素珍疑惑不解地問。
豔紅回答說,她是在楊崗中學住過一段時間。去年九月份,王青松調到了地區實驗中學,她和孩子們又一起來到了孝天城。
“地區實險中學離這兒不遠,我就住在學校裡面,進校門第一棟教工宿舍三樓。要不你先去我家吧!”李豔紅熱情地邀請,“我還有幾個垃圾桶要清理,清理完就可以回家。很快,要不了多長時間。”
白素珍本來想說她要去牌坊中學,改日再去拜訪,但想了想,又改變主意,答應去李豔紅家裡看看。
“我陪着你吧!路上還可以說說話。收完垃圾,我們再一起去你家。”白素珍一邊說,一邊幫李豔紅拖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