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除夕的中午,是鄉下人吃年飯的時候。
放鞭炮、燒香、化紙、磕頭作揖、供菩薩、供祖宗、供先人,一套繁缛的禮節之後,總算到了入席就座的時候。
在散發着火藥味和飛揚着大片小片黑灰的堂屋裡,霎時充滿了拉拉扯扯的謙讓聲。本家二爹、本家二婆、本家叔叔、本家嬸嬸坐定之後,王加根和他父親随便找了個位子坐下。胡月娥帶着本家的幾個小孩擠在一條闆凳上。她的另一邊,是手拿碗筷、站在靠背椅上的加葉,以及在搖籃裡睡得正香的加花。
農民一年上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忙碌,隻有到了過年的時候,才能心安理得地休息放松一下,吃點兒平時舍不得吃的好東西。團年飯豐盛如否,則是反映當年收成好壞的一面鏡子。
王厚義今天看上去氣色不錯,醬紅色的臉上不時浮現出欣慰和驕傲的笑容。這既因為一米五見方的八仙桌,被大碗小碟的肉菜蓋得看不見桌面,更重要的是,兒子加根今年在家裡過年。
自上孝天縣師範學校之後,王加根好幾年沒在王李村過春節了。今年是他奶奶新香,他才放棄了外出計劃,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
收音機裡在唱楚劇《三世仇》,哭哭啼啼的悲啞腔。他覺得這唱腔與除夕的喜慶氣氛不太協調,想換個頻道,但本家二爹二婆又喜歡楚劇,搖頭晃腦地聽得如醉如癡,他也就罷了,沒有去調台。
“加根!加根!”剛端起酒杯,還沒來得及說祝酒詞,門外傳來急促的喊叫聲。
王加根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
“誰呀?這個時候喊什麼!”王厚義一臉不高興,嘟哝着,望望胡月娥,又看看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不知道該不該讓兒子下席。
吃年飯的時候,不得擅自離席或打開大門。這是規矩。
可外面一聲聲喊得緊,加根不敢無動于衷,便急急地站起身來,穿過堂屋靠北的卧房和豬欄,打開了側門。
門口站着村支書的兒子,見到加根時說:“你媽回了,在我家,叫你趕緊過去。”
果然如此!王加根怔怔地站在大門口,遭雷擊一般地呆在那裡。擔心了幾個月的事還是發生了,而且正值大年三十的時候。
王厚義這時跟了出來,聽到白素珍回來的消息,臉色變得煞白。
“不管她!”厚義惱怒地把手一揮,在加根面前走過來、走過去,又走過來,又走過去,最後站定。剛才在酒席上的得意勁兒,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他眼睛裡噴着火,露出滿臉的殺氣。
加根猶豫不決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先把年飯吃完再說。”王厚義對兒子說,聲音比剛才小了許多。
回到屋裡,大家都用詢問的目光望着加根父子倆。
厚義盡量放松地說“沒什麼,沒什麼”,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絲笑容。他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就悶着頭夾菜吃。
“是不是素珍回來了?”本家二爹試探地問。
沉默。沉默等于确認。
滿屋子人不吃不喝不動不作聲,如歸元寺的羅漢一般。
“我怎麼這麼命苦喲!”王厚義失聲哀嚎着,往自己的腦袋上打了一拳,趴在桌子上抽泣起來。
寂靜。隻有收音機裡在笛子獨奏《喜洋洋》。
本家二爹欠着身子,關掉這唯一的發聲體。
他幹咳了一聲,發表自己的意見:“我說呢,既來之,則安之。素珍既然回來了,加根還是去書記家,客客氣氣地接回。隻要大家都不鬧,平平安安地把年過過去。”
沉默。死一般的寂靜。
搖籃裡的加花醒了。
胡月娥趕緊下席,去端尿喂奶。
加葉似乎也覺察出了什麼,不再要大人夾菜,規規矩矩地站在靠背椅上,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本家叔叔和本家嬸嬸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良久,王厚義從桌子上擡起頭來,手臂擦拭着淚水,自言自語,又像是回應本家二爹的提議,語氣堅定地說:“不行!老子今天是不準她進這個屋的!臭婊子,離婚十七八年了,還回來扯皮。不要臉!”
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開始勸厚義,叫他為來年的順遂着想,忍耐一下,把年過了再說。
加根也不同意父親這種蠻橫的态度。他知道,母親既然回了,不可能不進這個屋,因為她就是為這個屋而回的。
大家又商量了好半天。
最後決定,由加根去村支書家接白素珍,囑咐他做好媽媽的工作,回家後不要鬧。
肩負着滿屋子人的重托,王加根心情沉重地前往村支書家。
白素珍為什麼會在過年的時候,突然出現在王李村呢?
參加完白氏的葬禮回保定之後,白素珍一直難以釋懷,怎麼也放不下這件事情。
想起養母的死,想起自己和三貨受過的屈辱,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複仇的火焰一直都在熊熊燃燒。她開始策劃如何為養母申冤、為自己報仇雪恨。要想辦法奪回養母留下的房産,讓罪大惡極的王厚義受到法律的制裁。她買了好多法律書籍在家裡自學,花錢報名參加《民主與法制》刊授學習。接着,夜以繼日地寫控告信,寄往法院、檢察院和公安機關,寄往全國各地的報社、雜志社、廣播電台、電視台和婦聯,強烈要求維護老人、婦女和兒童的合法權益,要求懲辦王厚義這個人渣。每一封控告信都火藥味十足,随處可見“殺人犯”“□□罪”“重婚犯”“繩之以法”“坐牢槍斃”這樣的字眼。
與此同時,她還着手打官司的準備。多次寫信征求馮婷婷和湯正源的意見,還和老馬一起到保定市法律顧問處咨詢。
律師們認為:王厚義虐待老人的情節比較嚴重,特别是發現白氏喝農藥之後,找借口放棄搶救,屬于故意不作為,涉嫌間接故意殺人。如果他受到刑事處罰,就有可能喪失對死者遺産的繼承權。
白素珍于是決定聘請律師打官司。
“要請律師的話,你最好去孝天本地請。這樣辦案方便一些。取證呀,出庭呀,與法院溝通呀,都比較容易,也可以節省不少費用。”法律顧問處的工作人員提出這樣的建議。
她又問打這場官司得花多少錢。
别人微笑着預估了一個數目。
白素珍聽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面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心裡卻涼了半截兒。
“鐵定可以赢的官司,為什麼還要收這麼多錢?”白素珍感覺律師行業太黑了,決定自己去打這場官司。
根據律師的意見,結合掌握的法律知識,這個小學文化程度的女人,開始撰寫起訴狀。草稿完成之後,她就交給丈夫老馬謄抄,用挂号信郵寄出去。
遺憾的是,這些起訴狀全都如泥牛入海,沒有回音。
白素珍非常失望,也非常氣憤。她認為,司法機構的官僚作風太來重了,反映出中國法制建設不健全。越是這樣,她越不信邪,越想打赢這場官司。并誓言,要用實際行動為中國法制宣傳和法律普及工作作貢獻。
她決定春節期間回湖北,向孝天市人民法院送起訴狀,開啟她的告狀之旅。擔心春節假期不夠,她又找單位領導請假。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以及滿腔怒火和傷心淚水的感染,一路過關斬将,終于在歲末年初獲批一個月的假期。
老馬勸白素珍過完年再回湖北,她沒答應,說要趁熱打鐵,抓緊時間。
臘月二十七,當出門在外的人都趕着回家過年的時候,白素珍卻帶着小女兒馬穎從保定家裡出發,乘火車來到武漢。母女倆在馮婷婷家裡住了一宿。第二天,她又留下馬穎,一個人前往孝天城,從孝天城坐長途汽車到王李村。她又不敢貿然住進養母留下的房子,而是先來到了村支書家裡,讓村支書的大兒子去通知加根。
此時,王加根也來到了村支書家裡,看見母親正在和村支書的老婆聊天。和上次相比,母親明顯瘦了。
見到兒子,白素珍挑釁地問:“你沒想到吧?”
王加根沒有應聲。
“我準備住在書記家裡。”白素珍說。
村支書夫妻倆卻叫加根接媽媽回家過年。
“回去吧。”加根對母親說。
“你先坐下。我讓馬紅給奶奶畫了一張像,你看畫得像不像。”白素珍在裝滿文件材料的提包裡翻找起來。
像是根據奶奶生前的照片畫的,哭喪着臉,瘦骨嶙峋的樣子。畫像一側寫着“憲法顯靈”四個字,另一側寫着“善惡應報”四個字。
“奶奶生前總是講,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現在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就應該讓惡人受到懲罰。你說這幾個字該不該這樣寫?”白素珍逼問兒子。
加根沒有回答,叫母親回家後不要鬧。
“不鬧是不可能的!”白素珍态度鮮明地告訴他,“你難道不知道仇人相見是怎樣一種情形?”
加根感到非常為難。
村支書夫婦這時都來勸白素珍,說正值大年三十,鄉下人圖個吉利,最好别吵别鬧。更何況,加根開年後還要結婚。
思忖良久,白素珍才答應,隻要王厚義不打不罵,她就不吵不鬧。她同時向村支書提出請求,要保障她的生命安全。
領母親回家的路上,王加根的心情很不平靜。
不知為什麼,他怕見到村裡的父老鄉親。
快到家門口時,早已在屋側邊茅房裡觀望的王厚義走了出來,攔在白素珍的前面:“哪裡去?哪裡去?幹什麼?”
加根急了,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沒有向父親解釋,講好了不鬧的,隻是低垂着頭,強行往家裡走。
白素珍石像一般立在屋側邊,緊閉着嘴唇,高傲地昂起頭,指望兒子為她打開通路。
加根認為父親出爾反爾,做得有些過分,耐心地向他解釋。
王厚義就是不讓路,說要圖來年的順遂。他不相信白素珍不鬧,因為選這個日子回來,就是擺好了大鬧的架式。
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也從屋裡走了出來,開始勸說正在大聲對罵的王厚義和白素珍。
屋前屋後,很快聚滿了圍觀看熱鬧的人們。
厚義罵素珍離婚十幾年了還回來鬧,不要臉!
素珍罵厚義是流氓,是□□犯,是間接故意殺人犯,應該抓起來,坐牢槍斃。
在房産的歸屬問題上,兩個人争得更兇。
白素珍說她是白氏的養女,養女與親生子女享有同等繼承權。王厚義說他二十多年一直守在白氏的身邊,生養死葬,房子該他繼承。白素珍又說,白氏是王厚義虐待緻死,逼得自殺,依照《繼承法》的規定,應該剝奪繼承權……
加根站在父親和母親中間,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吼這個不是,訓那個又不好。他已經是二十歲的人,父母互相罵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他覺得丢人,感覺無地自容,真希望地面裂開一條縫隙,一頭鑽進去。
“去死!都去死!一起死了,就幹淨了!”加根仰面朝天大聲喊叫,眼眶裡漫出淚水。
他感覺這樣做人太沒意思了。
白素珍罵兒子沒出息,又開始對看熱鬧的人們演講:“今年是我養母新香,我千裡迢迢從河北趕回,本來打算在村支書家裡住的,我兒子硬要接我回家過年。現在王厚義不準進門,還罵人。父老鄉親都看到了,誰是誰非,大家應該有個公斷!”
聽衆毫無反應。
本家二爹把厚義拉進屋,按在一把椅子上,又叫白素珍進屋。
白素珍從提包裡拿出白氏的畫像,說先得把畫像挂上,她才肯進屋。好多人勸她進屋後再挂,她就是不聽。
王加根隻得接過奶奶的畫像,放在神台上的靈位前面。
厚義對兒子怒目而視。
畫像擺好後,白素珍徑直走到靈位前,雙膝跪下,嚎啕起來,邊哭邊訴。
屋裡屋外的人都無可奈何地歎着氣、搖着頭。
王厚義眼睛血紅,兇光畢露,坐在椅子上喘粗氣。
加根和本家二婆把素珍擄抱起來,拖進白氏生前住過的卧房。
白素珍仍然不停地哭,喊,罵,腳亂蹬着搭闆,發瘋一樣地尖聲吼叫:“我六二年為什麼不死?我六二年為什麼不死?我六二年為什麼不死啊!”
王厚義怒不可遏,猛虎下山一般往卧室裡沖。
本家二爹眼疾手快,攔腰抱住厚義,又和加根一起把他推出房門。
白素珍哭喊過一陣,突然昏厥,不省人事。
大家一起把她擡到床上……
等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白素珍起身下床,把房門闩牢,又找來一根木杠頂着,叫兒子在房間裡保護她。
加根隻好和衣躺在母親腳頭。
夜已經很深了。他思潮翻滾,怎麼也睡不着。想起多災多難的家,想起走過的灑滿淚水的二十個春秋,他就傷心。不是說“禍兮,福所倚”嗎?可他為什麼總是掙紮在痛苦的深淵?福為什麼就和他無緣呢?童年時代,他失去母愛,成為一個受人憐憫的“冇娘伢”。少年時代,他很少享受到天倫之樂。如今,又要在父母無益的紛争中,扮演左右為難的角色。他羨慕别人溫暖幸福的家庭,渴望得到愛----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愛!但是,哪一天才能過上安甯的日子呢?
望着漆黑的房頂,他感到茫然。
加根恨父親自私自利,兇狠殘忍,也不支持母親大吵大鬧。他知道母親無非是為了争奪奶奶的遺産,出一口怨氣。
冤冤相報何時了?往後的日子,總還得往前過呀!更何況,加林還有那麼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四月份要參加自學考試。業餘寫作一直沒有起色,投出去稿子都杳如黃鶴。做飯的煤油又快燒完了,家務事真是永遠也做不完。紅梅馬上要去武漢參加面授……春節過後,他們還要結婚。房子沒着落,家具沒開始打,什麼東西都沒有準備。
多少麻煩事和愁腸事在等着他啊!
本來,他是準備利用寒假回王李村過年的機會,與王厚義和胡月娥商量一下結婚的事情,争取得到家裡的幫助。他昨天小心翼翼向父親表達了這層意思,王厚義卻硬邦邦回答:“家裡沒錢!”
“你暑假時不是說,我結婚時家裡給三百元錢麼?我現在也不要你兌現之前的承諾,多少幫一點兒。我現在确實遇到困難了,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加根據理力争。
“家裡沒錢!”王厚義還是那句話。
加根心裡發毛,火氣也上來了:“有錢沒錢你自己知道!錢是你掙的,給不給是你的自由。但是,拆老屋多餘的木料哪兒去了?那是王家的祖業。我是王家的後人,用那些木料打家具,總不過分吧?”
厚義兩隻眼睛鼓得像燈籠,破口大罵:“你管那些木料哪兒去了?老子處理木料,未必還要跟你個小狗日的商量?”
的确,家裡堆積如山的兩屋子木料,早已無影無蹤。
奶奶活着的時候,曾氣呼呼地告訴孫兒:加花出生時,隊裡罰款五百元,是賣木料籌的;潛江的厚德結婚時,厚義送了滿滿一汽車木料到江漢農場……
同胞弟弟結婚,厚義能夠那麼慷慨地送木料;輪到自己的兒子結婚,他卻一毛不拔。
天下有這樣做老人的麼?恐怕打着燈籠也難找。
看到父子倆劍拔弩張,胡月娥擠出笑容裝好人。
她勸加根學聰明一點兒,給潛江的大伯大媽、三叔三嬸寫信,告訴他們要結婚的消息,接他們回王李村參加婚禮。
“舌頭打個滾,叫人不折本。你在信裡把話說好聽一點兒,态度誠懇一些。大伯和三叔條件那麼好,一人幫你一點兒,結婚的錢不就有了?”胡月娥顯出非常有經驗的樣子,開導加根。
加根聽到這裡,心裡一下子就明白了。讓他向潛江的伯伯叔叔們低頭,才是王厚義和胡月娥的真正目的。
這是不可能的。他絕對不會去求那幾個與他有血緣關系、卻沒有感情的伯伯叔叔。
這些年,厚義一直在試圖培養加根與江漢農場親人之間的感情,希望兒子融入江漢農場那個大家庭,但這種努力一直沒有實質性進展。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加根始終與潛江的爺爺奶奶、伯父伯母、叔叔嬸嬸和堂弟堂妹們親熱不起來。
或許就是人們所說的沒有緣分吧!
臨近十二點,新年的鐘聲即将敲響,外面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炸得人耳朵發麻。
王厚義在堂屋裡乒乒乓乓地準備出巡,迎接新年。
搬一張小木桌到大門口,擱上燭台和香爐,擺好酒壺、湯勺和碗筷,點燃蠟燭,插好香,再用圓盤端出插着筷子的鹵豬頭、燒全魚和幾個涼菜。在三個酒盅裡斟滿酒,就開始燒香化紙,面對着熊熊的火堆磕頭作揖,口裡喃喃地說出心願。最後是放鞭炮。
加根小時候,每看到父親把額頭挨到地面磕頭的時候,總免不了暗自發笑。看到父親那麼嚴肅認真,畢恭畢敬,敬畏虔誠,他就感到疑惑,未必世界上真的有菩薩和神仙?今天,他沒有出去,靜靜地躺在床上,為天亮之後能否太平而憂心忡忡。
白素珍也沒有睡着。
她不停地翻動身體,時不時唉聲歎氣,主動與兒子拉起話來了。
她說,加枝畢業後留校工作,在北京定居了。還交了個男朋友,同班同學,黑龍江鶴崗人,叫張德林。張德林考上了研究生,準備去美國留學。春節期間,他們要去廣州中山大學補習外語,都沒有回保定。馬傑來信說春節要值班,也沒有回家,一個人在唐山。
保定的家裡也不太平,接二連三出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