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馬軍生病,持續不斷高燒,在部隊幹休所衛生室打了好幾天吊針,也不見好轉,并引發病毒性腿痛,完全不能走路。隻得轉到保定市人民醫院,住院治療二十多天。馬軍剛出院,馬穎又生病了。舌頭上長滿了小泡泡,吃東西就疼,已經好幾天沒有進食。馬紅初中畢業後沒考上高中,找工作接連受挫,托了好多人,零零碎碎花了八十多元錢送禮,至今沒有着落。
前不久,一家計算機開發公司來找部隊幹休所,想租幹休所閑置的房子辦公經營。白素珍聽到這個消息,覺得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她慫恿老馬以權謀私,利用房屋出租的機會把馬紅塞進這家公司。
老馬覺得這樣做欠妥,影響不好,沒有答應。
白素珍于是天天在他耳邊聒噪,唠叨,還蠱惑馬紅哭着找他鬧。
老實本分的馬所長被兩個女人纏得實在沒辦法,隻好面紅耳赤,吞吞吐吐地向對方提了要求。
沒想到,承租人答應得非常爽快,還信誓旦旦地保證,隻要能租到部隊幹休所的房子,他們一定把馬紅招進公司,讓她在辦公室裡幹輕松活兒,月薪一百元。
老馬喜出望外,馬上把這消息告訴家人。
一家人高興得什麼似的,白素珍還得意洋洋地表揚老馬木魚腦袋終于開了竅。
結果呢?租房協議簽訂之後,承租人卻變卦,不願意招收馬紅。理由是馬紅學曆太低,不懂計算機。
白素珍惱火至極,天天為這事生悶氣。明知道被别人耍了,又沒辦法找别人理論。
“我臘月二十七帶着馬穎到武漢,把她放在馮阿姨家裡。也不曉得她現在怎麼樣,在别人家裡聽不聽話。”白素珍特别擔心小女兒。
馮阿姨就是“四清”運動時在王加根家裡住過的馮婷婷。正是這個年輕的女大學生,幫助她與王厚義離了婚,并且強令王厚義返回江漢農場。
馮婷婷大學畢業後,留在武漢工作。結婚後,定居在武漢。她眼下是湖北省司法廳工作,副處級幹部。老公在湖北省人事廳當處長。
因為王李村的那段情緣,白素珍一直與馮婷婷保持着書信聯系,兩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這次與王厚義打官司,白素珍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征求馮婷婷的意見,尋求她的幫助,回湖北的第一站,也選擇了她家。
王加根聽過母親的絮叨,就埋怨她固執。說她春節不好好在保定過年,偏要回湖北胡鬧,完全是自尋煩惱。
“胡鬧?我怎麼是胡鬧?奶奶的仇沒報,仇人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我怎麼可能在保定安心過年?”白素珍振振有詞地反駁。
王加根沒有接言,勸告母親,大年初一莫吵莫鬧。
白素珍說,這次回,本來就沒打算和王厚義吵架。上次回來參加養母的葬禮過于倉促,來去匆匆,沒有搞清養母生前的生活狀況,沒有查清養母喝藥自殺的真正原因。她想利用春節期間調查取證,順便拜望一下多年沒見面的鄉親。隻要王厚義不找她的麻煩,她是不會鬧的。
聽到這兒,王加根勉強松了一口氣,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把他吵醒了。
因為是新香,王李村的男女老少一大早都來加根家祭奠。大夥兒排着隊,一個接一個地跪在堂屋地面的草甸子上,磕頭作揖,上香。
王厚義一直跪在地上趴着,腦袋頂地面,向鄉親們還禮。
白素珍對這些空洞的禮節不屑一顧。
她憤憤不平地說,看到王厚義猴子一樣地趴在地上,恨不得跑過去,朝他的屁股踢兩腳。她沒有理會前來祭奠的人們,自顧自地刷牙、洗臉。然後,提着大包小包的糕點、糖果和煙酒,出了大門。
王厚義見此,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說她這是去收買人心。
王加根絲毫也感覺不到新年的快樂,更沒有心思外出拜年。他呆呆地坐在家裡,百無聊賴,不知道幹什麼是好。
春節前,他曾收到過姐姐加枝的來信。
加枝說,長輩的恩怨,是長輩的事情。他們做後人的,隻求安甯和清靜。因為他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父母不幸的婚姻,給他們留下的創痛夠多的了,再不應該繼續給他們制造災難。她建議加根在父母的糾葛中保持中立,不要偏向任何一方。
這些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其艱難!
加根不可能像加枝那樣置身事外,更不可能逃得遠遠的,回避矛盾。現實擺在他面前,父母就在他身邊争鬥。兩個老人都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和幫助,他怎麼才能夠做到不偏不倚?
真是煩惱透頂啊!
正月初一白天,加根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直到深夜十一點多鐘,才聽到母親在外面喊他。
他起床去把門打開。
白素珍回到房間,照例闩上房門,要兒子陪伴她,充當她的保護人。她也不急着睡覺,從頭上拉下一根發卡,撥了撥煤油燈的燈芯。然後,攤開紙筆,在昏暗的燈光下記載白天調查取證的内容。
正月初二也是這樣。
正月初三,王加根該去方灣拜年了。
白素珍也收拾好東西,乘車去了白沙鋪。
臨分手時,她對加根說,自己準備在大貨那兒住幾天,等法院上班了,就去孝天城告狀。
當天下午,白素珍來到了白沙鋪。
大貨夫婦對于姐姐的出現,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他們見識過姐姐的火爆子脾氣,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姐姐在春節期間惹麻煩,拿往日的矛盾糾紛來挑事,鬧得家裡不安甯。
為息事甯人,他們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來歡迎姐姐,在白素珍面前表現得小心翼翼。一日三餐,沙桂英總是把飯菜做好,送到姐姐手裡。晚上睡覺時,為姐姐灌好熱水袋;早晨一起床,又為姐姐倒痰盂、疊被子。姐姐的衣服還沒有穿髒,她就強行拿走,洗得幹幹淨淨。
得知馬穎寄居在馮婷婷家裡,大貨馬上動身去武漢,把外甥女接到白沙鋪,讓白素珍母女倆得以團聚。
見到媽媽,馬穎委屈得哇哇大哭。千秋和偉業拿着鞭炮、氣球和紙風車來哄她,花了好大的氣力,才讓她止住哭泣。
當天上午,又陸陸續續來了一大群人。有二貨,有素華和她夫妻,還有與白素珍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聚到一起,百感交集。大家各自叙說着這些年的經曆和現在的家庭,激動得淚水漣漣。沙桂英拿出一卷衛生紙,遞給他們揩眼淚。
交談間,提到了年事已高的老母親。大家建議白素珍去萬安看看媽媽。不然的話,将來恐怕就見不着面了。
“我才不去見她呢!”白素珍态度堅決地予以拒絕,“她抛夫棄子,狼心狗肺,根本就不配母親這個稱号。我不會去看她,就算是在路上偶然遇到了,我也不會理她,說不定還會去掴她幾個耳光。”
聽到這兒,大家馬上安靜下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白素珍就開始說王李村,說養母的死和養母的遺産。
她告訴大家,正月初一初二兩天,她打着拜年的名義,走訪了王李村的父老鄉親,掌握了王厚義和胡月娥虐待養母的證據。
自王厚義的“姘頭”胡月娥進門後,白氏就失去了對養雞收入的掌控權,一年上頭手裡難得有一分錢,也難得吃上一點兒有營養的東西。就連吃面條,王厚義和胡月娥總是在自己碗裡加豬油,白氏則吃水煮鹽拌的無味面。白氏經常因為肚子餓,找村裡人訴苦,别人就點頭表示同情,搖頭阻止老人家說話,怕被王厚義聽到了挨罵。皮匠三婆同情白氏,用開水泡了一碗爆米花給她。白氏感激不盡,說:“多謝你作福,我還是自己能炒炒米的時候吃過的。”長期的苛刻生活,使得白氏瘦得皮包骨頭,體重不到五十斤。腿總是發軟,風一吹,就歪歪倒倒。已入風燭殘年,還要做這做那,照料兩個“非婚生”小孩。白氏跪在門口塘的石台階上洗衣服,好幾次掉進池塘裡。小孩沒帶好要挨罵,米沒淘洗幹淨、飯裡面有沙子,還要挨打。是忍受不了這種慘無人道的折磨,白氏才喝了農藥。而王厚義發現後,為遮人耳目,用闆車往楊崗衛生院拖。在路上故意把白氏的手絞斷了,又在完全能夠救活的情況下,找借口拖回家裡,眼睜睜地看着白氏受十幾個小時的折磨,最後悲慘地死去。這一系列行為,已經構成虐待老人緻死罪和間接故意殺人罪……
白素珍講了好半天,直到大貨把酒菜端上桌,提着酒瓶子招呼大家入席就坐,才停下來。她講得舌幹口燥,喉嚨冒煙,可聽的人似乎并不是那樣上心。
二貨一個勁地吸煙,吞雲吐霧。同母異父弟弟擡起右腳,不停地擺動,在空中畫圈兒。素華面無表情地望着外面。她丈夫則露出滿臉的不耐煩,時不時翻白眼。沒有一個人在認真聽,也沒有一個人願意聽,正如人們不願意聽祥林嫂講她的“阿毛”一樣。
吃飯的時候,酒席上一團和氣。
大家盡量用趣聞轶事,以及一些黃段子逗白素珍發笑,轉移她的注意力。白素珍好幾次想發言,都被弟妹們的玩笑打斷了。
酒足飯飽,二貨和萬安的兩個弟妹起身告辭,準備離開。
白素珍叫他們坐下來聊聊。
二貨說要去幾個親戚家拜年。萬安的兩個弟妹說要回去招待客人。他們邊說邊去推自行車,并盛情邀請白素珍去他們家裡玩兒。
素華夫婦沒有急着離開。他們家離白沙鋪比較遠,要坐長途汽車。而長途汽車發車時間是兩個小時之後,因此準備打一會兒麻将。
很快,飯桌改成了麻将桌。白大貨與沙桂英坐對面,素華夫妻倆坐對面,四個人嘩嘩啦啦地搓開了。
白素珍拿了把椅子坐在旁邊,耐着性子看了一會兒,覺得沒趣,就進房間休息了。她原本想發動弟弟妹妹一起去王李村,給她壯膽助威,吓唬吓唬王厚義,看來這個計劃很難實現了。
唉,雖是兄弟姐妹,畢竟沒有在一起生活過,沒什麼感情啊!更何況,現在弟妹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各人和各人的煩心事,哪個願意幫她的忙?别說同仇敵忾,他們連聽她訴說的耐心都沒有。
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啊!
白素珍對久别重逢的弟妹們感到特别失望。
青年男女準備結婚,按照農村的規矩,雙方老人應該提前見個面。男方到女方提親,還要準備像樣兒的彩禮。
王加根已經向父親表達了這層意思,答複卻是叫苦連天。
王厚義說,今年家裡兩個老人新香,抽不出時間去與方紅梅的父母見面。又說,安葬兩個老人扯下不少賬,拿不出錢來送禮。
父子倆正為這些事情交涉時,白素珍回到了王李村。
一吵一鬧,王厚義正好以此為借口,推卸責任,不管加根的婚事。
他直言不諱的揶揄兒子:“你有一個有錢的媽,結婚的事情還用得着我們操心?”
王加根正月初三去紅梅家拜年,王厚義和胡月娥沒有給他一分錢,也沒讓他帶家裡的東西。
從雙峰管理區坐長途汽車到孝天城之後,加根在街上的小攤兒上買了些麻糖、港餅、龍須酥等副食品,作為拜年的禮物。不管怎麼說,他不能空着手地去見未來的丈人丈母娘。更何況,紅梅還有幾個本家哥哥,按禮節也應該去看看。
買好禮物,他來到孝天汽車客運站,買好票,坐在候車室等車。
不時有賣報刊的小販在身邊轉悠,推銷報紙和雜志。
王加根瞟了一眼那些花裡胡哨的報紙,标題很吸人眼球。諸如《一女二夫釀悲劇》《裸女奇案》《□□和他的四個老婆》等等。這些報紙賣得很快,一會兒就脫銷了。相反,那些純文學雜志卻無人問津。
“報紙換雜志!報紙等價換雜志!”小販突然喊叫起來,晃動着《小說月報》《人民文學》《散文》等文學雜志,換回那些已經賣出去的小報,重新出售。
見此情景,王加根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唉!他做夢都想發表文章的文學雜志,竟然賣不過胡編亂造的色情小報。人們喜歡刺激感官的“快餐文化”,而對思想性、藝術性很強的文學作品不感興趣。為什麼會是這樣子?他攪盡腦汁、苦心孤詣地寫小說還有意義?
到方紅梅家裡時,正碰上敬文與方父在鬧矛盾。
父子倆漲紅着臉,橫眉怒目,如兩隻好鬥的公雞。見加根來了,他們的情緒才緩和了一點兒。互緻問候,倒水讓座。
方母趕緊進廚房,準備為加根弄吃的。
“聽紅梅說,學校裡沒有地方打家具?”方父突然問。
王加根無奈地點點頭。
方父說:“要不這樣,把木闆拖到菜園子來。我去請師傅把家具打好,再送到你們學校去。”
王加根一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問題是,牌坊中學距方灣一百多裡路,拖木闆肯定少不了汽車。去哪兒找汽車呢?就二十幾塊木闆,專門請一輛汽車送又劃不算。
“方灣經常有人去花園鎮買水泥,我留意一下。如果再有買水泥的汽車去花園鎮,我就托别人順便把木闆帶回來。”方父說。
聽到這兒,王加根眉開眼笑,對方父充滿了敬意。
安排完打家具的事情,大家又開始東拉西扯,談論社會上的一些新鮮事。其中有條消息讓王加根很吃驚:方灣中學教師池松山瘋了。
據說,池松山交了一個女朋友,是萬安中學代課教師。後來,他女朋友考上了師範學校,就提出與他分手。當時正值撤社并區機構改革,池松山被區教育組退回方灣中學。失戀和工作變動雙重打擊,一下子就把他擊垮了,精神方面出了問題。
“家裡的人都逼我,我将來也會瘋的。”敬文借機發感歎,“跟池松山一樣。”
方父聽到這兒,又和兒子理論,并把緣由講給加根聽。
原來,方灣衛生院準備改制,承包給個人經營。方父有可能被辭退,當不成炊事員。因為少了這塊收入,方父老生常談,就指責敬文大手大腳、花錢沒節制,并提出,家裡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給他生活費。
敬文自然不樂意,就與父親争吵。
“别人又沒說一定辭退你!你就是找借口克扣我的生活費。”敬文憤憤不平地怼方父。
“我克扣你?臘梅跟你一樣在市一中讀書,她每個月二十塊錢用不完,你五六十塊錢還不夠!是家裡克扣你,還是你自己亂花錢?”
……
父子倆又唇槍舌劍地吵起來了。
聽着他們的争吵,王加根一直沒發言。
内心裡,他是傾向于方父的。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方父是一個比較開明的老人,算得上是中國農民中的精英。
紅梅初中畢業後,方母曾想讓她回家種田,幫忙掙工分。因為當時敬武也該上學了,家裡确實負擔不起四個孩子讀書。
方父堅決不同意。他鼻子一橫,眼睛一瞪,罵方母頭發長、見識短,鼠目寸光,隻顧眼前利益,不考慮孩子的前程。
“四個娃兒上學,報名費就得幾十塊,還要買筆買本買墨水,晚上寫作業點燈要煤油,錢從哪兒來?家裡還欠着生産隊那麼多缺糧款。”方母有些委屈地争辯,“你看菜園子和紅梅一樣大的娃兒,還不是好多沒上學。”
“别人家的娃兒怎麼樣我不管。我自己的娃兒,隻要想讀書,哪怕是砸鍋賣鐵,我們也要供到底!”方父擲地有聲地回答。
方母不再作聲了。
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婦女,做事慢條斯理,說話輕言細語,性格比較綿軟,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她向來把方父的話當聖旨,不是愁得實在沒辦法,絕對不會搓反繩。
為了供四個孩子上學,方父每天收工之後,就去方灣街上打零工。有一次去方灣衛生院看病,他無意間與大夫聊起了家裡的情況,感歎四個孩子上學讀書的艱辛。
不湊巧的是,那位與他聊天的大夫正好是方灣衛生院院長。
一位農民能夠如此深明大義,讓這位院長十分感動。他問方父,願不願意到醫院當炊事員,給醫生護士們做飯。
方父當然求之不得,喜出望外,信誓旦旦地作保證,一定把飯菜做得好吃,讓醫生護士們滿意,讓院長放心。
就這樣,他幸運地找到了工作,一個月能夠掙到三十多塊錢。
為了兌現承諾,他到方灣街上唯一的國營食堂拜師學藝。先是學白案,煮飯、蒸饅頭、烙餅、做包子;再學紅案,炒炸煎煮,變着法兒把菜燒得色香味俱全。
由于每天早晨五點鐘就要起床弄早餐,方父晚上隻能睡在衛生院的單身宿舍裡。開過早飯,碗筷清洗收拾完畢,就趕緊去街上買菜。中午吃飯的人員最多,又是正餐,準備的時間比較長。整個上午一般沒什麼空閑。隻有下午,他才能夠抽出時間,回家裡看看老母親,料理家務,或者去侍弄自留地,給蔬菜上糞澆水。在家耽誤的時間也不能太長,因為還有晚飯等着他去做呢!雖然住在同一個鎮子裡,他和方母實際上過着“夫妻分居”的生活,難得有親熱的機會。
四個孩子的衣服,總是大的穿了小的穿,補丁摞補丁。臘梅和敬武基本上沒有穿過新衣裳。他們有時感覺憋屈,難免鬧情緒,同仇敵忾,責怪爸媽偏心。
“哪個叫你們晚出生的?臘梅要是生在你姐前面,敬武要是生在你哥前面,還不是該你們穿新衣服。”方母笑着把責任推給他們。
方父則對孩子們循循善誘,如同哲人一樣告誡:“不怕身上衣裳破,就怕肚子裡沒有貨!”
聽說過這些故事,王加根不能不對方父肅然起敬。
“我在衛生院幹了這麼多年。現在别人要辭退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人要學會感恩。如果當初不是老院長給我這份工作,光憑我們兩個老的掙工分,根本不可能負擔你們上學。”方父重溫曆史,如泣如訴,“這些年我和你媽什麼時候克扣過你們?不管你們提出什麼要求,隻要家裡拿得出來,什麼時候讓你們失望過?特别是敬文,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優先滿足你?”
敬文是紅梅臘梅出生之後,家裡苦苦盼來的第一個男丁。打小就是“一等公民”,享受額外關照,得到特殊保護,擁有各種各樣的特權。嬌生慣養促成了他唯我獨尊、自私自利的性格。在家裡,他處于絕對核心的位置,老少三代人都圍着他轉。
方父對敬文向來有求必應。直到他考上孝天一中,到城裡讀書之後,因為花錢沒有節制,父子倆才口水戰不斷,有了沖突和矛盾。家裡最初承諾,除學雜費以外,每月給敬文二十塊錢生活費。結果,他每個月都不夠用,總是中途跑回家要錢。沒有辦法,隻得把标準提高到二十五元。二十五元錢仍然不夠,又加到三十。水漲船高,後來給他四十元都管不到一個月。現在每個月的花銷,都是五六十元。
為了得到錢,敬文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假話。編造謊言,虛列名目,向父母索要,找大姐支援。
家裡人都對他失去了信任。
到後來,無論他講什麼,方父總是告誡家人:“莫聽他的!他說的話隻能作參考。”
那麼,敬文怎麼需要那麼多錢?他的錢又花到哪兒去了呢?
和敬文一起從方灣中學考到孝天一中的,有四個男生。他們雖說沒有分在一個班,畢竟是老鄉,四個人很快就聚在一起,結為拜把子兄弟。離家在外的孤獨和寂寞,以及農村娃進城的自卑與恐懼心理,使得他們模仿桃園三結義,發誓成為同生共死的鐵哥們。
平日,兄弟四人各上各的課。到了周末,他們就會不約而同地約在一起,從早到晚形影不離。
在穿着打扮上,他們互相攀比,盡量向城市學生看齊。畢竟,都到了愛漂亮、講排場、不服輸、不服氣的年齡。隻要學校不上課,他們就換上最帥氣的衣服,學着城市青年吊兒郎當的樣子,嘴裡叼着香煙,在孝天城的大街小巷上到處閑逛。哪兒人多熱鬧,他們就往哪兒擠。也沒有什麼具體事情,就是為了看稀奇。紅火熱鬧看夠了,再鑽進網吧,上網,打遊戲。有時,也吵吵鬧鬧地結伴兒去看電影,去錄像室看武打片。城裡的旮旮旯旯逛遍了,又把活動範圍向城郊周邊擴展。後來,他們發現城西澴河岸邊是個不錯的地方。特别是河口大橋下面,有大片的樹林和草地。高大的白楊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厚厚的草坪如綠色地毯。
四個人正好坐在樹蔭的草地上打撲克。
星期天,他們吃完早飯就往城西跑,帶上一些餅幹、鍋巴、麻花之類的幹糧,買幾罐啤酒,中午也不吃飯,就用這些幹糧和啤酒填飽肚子。撲克遊戲從不間斷,一直到太陽西下……
住在孝天城讀書,花費本來就不小。敬文手又撒,與幾個兄長一起吃喝玩樂,他出的錢總是最多。
這兩年的寒暑假,敬文雖然回了家,但大把的時間還是和結拜兄弟們一起度過的。四個人除了在方灣街上尋樂子,還輪流做東請大家到家裡打牌。敬文家在菜園子村,上街最方便,加上方父做的菜又好吃,幾個人在他家聚餐的時間最多。礙于情面,方父方母總是跑前跑後、不辭辛苦地伺候幾個年輕人,但内心裡還是有些不痛快。愣小子們在家裡吵吵嚷嚷,影響臘梅溫習功課不說,也确實增加了家裡的開支。不痛快又不能說,還不能表現在臉上。
兩位老人都很憋屈。有什麼辦法呢?隻能忍着。
敬文已經上高三,還有最後一學期就畢業。按說,到了高考的沖刺階段,他應該緊張起來。遺憾的是,他不僅沒有意識到這個階段的重要性,反而糊裡糊塗地分了心。他與班上的一個女生眉來眼去,還經常一起看電影。這些事情,他當然不會告訴家裡人。
眼見父子倆鬧得那麼缰,王加根就從中打圓場,并且承諾,如果方父下了崗,他和紅梅可以供敬文上完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