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壞蛋!方紅梅看着懷裡的女兒,實在覺得愛憐,有時不忍心離開,就幹脆不去聽課了。
“女兒與文憑相比,還是女兒重要!”她這樣為自己翹課開脫。
幾天後,方敬文突然出現在地區教師進修學院。
T恤衫,牛仔褲,皮涼鞋,脖子上還吊着部“海鷗牌”照相機。他一進宿舍門,就嚷嚷着要給外甥女照相。
方紅梅自然高興,忙着給女兒換衣服,系紅肚兜。
敬文如專業攝影師一般,不停地發号施令。一會兒讓欣欣躺着,一會兒讓欣欣靠在被子上,一會兒讓大人抱着,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他端起照相機,調焦距,調光圈,咔嚓咔嚓地拍了十幾張,直到膠卷全部用完才停止。
照完相,敬文才告訴姐姐和姐夫,高考分數已經出來了。
“你考了多少分?”紅梅加根異口同聲地問。
“四百七十六。”敬文有氣無力地回答,接着又補充道,“二姐考了四百二十四。”
這麼少?王加根和方紅梅都有點兒失望。
與去年相比,敬文雖有進步,但這個分數,恐怕達不到大專錄取分數線,過中專線都夠嗆。臘梅則落選無疑,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方紅梅又問:“什麼時候劃分數線?”
“估計要到七月底。”
方紅梅的心情有點兒沉重。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敬文能過中專錄取分數線,多少給父母一點兒安慰,為家裡減輕負擔。如果今年敬文和臘梅兩個人都考不上,會是怎麼一種情形,她連想都不敢想。
臘梅高考結束就回了方灣。她還不知道高考成績,要是知道是這麼個結果,該會有多麼難受啊!中考兩次落選,加上這次高考失利,接二連三的打擊,她能夠承受得起麼?
想起可憐的妹妹,方紅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兒。她打算面授學習結束就回娘家,和父母商量一下,看臘梅下一步怎麼辦。
敬文從褲袋裡掏出一串鑰匙遞給王加根,同時告訴姐夫,他和何苗離開牌坊中學那天,因為沒有找到炊事員肖金平,就把電視機送到部隊抽水房,托付給廣廣黃了。
“怎麼能這樣呢!”王加根一聽就急了。
廣廣黃是個電視迷,平時經常到牌坊中學蹭電視看。電視機交給廣廣黃,他肯定不會轉交給肖金平。如果長時間放在部隊抽水房,弄丢了怎麼辦?就算丢不了,要是弄壞了怎麼辦?
敬文辦事太不靠譜兒了,總是讓人不省心。
加根真想馬上回牌坊中學一趟。除了不放心電視機,還擔心通往後院子的門沒闩好,怕小偷光顧。可是,他這一走,欣欣怎麼辦?氣溫這麼高,大人都熱得受不了,他總不能帶着女兒跑去跑來吧。
唉,反正紅梅面授沒幾天就結束。等面授完了再說吧!但願這幾天家裡沒什麼事,電視機也完好無損。
敬文吃過午飯就走了,說是準備回方灣,找結拜兄弟們玩兒。
方紅梅躺在床上午休。
王加根抱着欣欣出門下樓,到學院操場的樹蔭下,開始他的唱歌引睡工作。來地區教院快一個禮拜,他基本上适應了這裡的生活。雖然忙碌,但很有規律。他覺得,在這裡面授學習對方紅梅有好處。
在牌坊中學的家裡,方紅梅每天起床、睡覺、吃飯都沒個鐘點兒,衣冠不整,搞得邋裡邋遢。地區教院這裡有醫務室,打針吃藥方便。沒有電視機的誘惑,不再記挂着考試,不用五更半夜看書,家務事也少多了,能夠保證她有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時間。
加根驚喜地看到,老婆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比前段日子強多了。這是比什麼都讓他高興的事情。盡管當男保姆的日子忙碌又單調,除了弄孩子,其他什麼事情都幹不成,但他還是情願在這裡多呆些時日。欣欣熟睡時,他還能抽空看看書,或者安靜地坐着,信馬由缰地胡思亂想。他想得最多的,當然還是家庭、事業和前途。
參加工作已經整整四年,結婚成家,又有了孩子,但他的工作和生活似乎并沒有太大的改變。依然是中專文憑,依然在一所偏僻落後的農村中學教書,依然沒有在公開發行的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沒有見到明顯成效。
自學考試專科段的課程還剩最後三門,他已經全部報考了。如果不出意外,有望今年畢業,成為湖北省首批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專科畢業生。即使這三門課程不能一次性合格,也沒關系,明年再補考一次,隻不過晚一年拿文憑而已。
眼下最讓他焦慮的還是寫作。
殘酷無情的退稿,一次又一次失敗,讓他心灰意冷。發表文章怎麼就那麼難呢?未必他真不是搞寫作的料子?他如此執着地在一棵樹上吊死,是不是有點兒不識時務?
編輯部越來越注重報刊的發行量和經濟效益。不少純文學報刊都向通俗讀物轉型,用胡編濫造的武俠傳奇和色情作品,來迎合大衆的低級趣味。那些堅守陽春白雪的報刊,也開始想辦法創收,舉辦寫作培訓班,舉行文學作品大獎賽等等。文學産業化(實際上是商品化)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已經不可逆轉了。
國家郵政部通告,自一九八六年七月一日起,各類稿件作為信函交寄。也就是說,投稿再也不能享受免費午餐,必須與普通信函一樣付郵資。對于王加根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如果他繼續癡迷于文學,每年郵寄稿件的費用,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讀着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王加根常會感歎自己淺陋,知識貧乏,眼高手低,還總是怨天尤人。有時,他告誡自己要潛下心來,夯實基礎,可是一味地看書,在浩如煙海的文學名著中走馬觀花,又有什麼用處呢?衡量一個人文學水平高低,不是看你讀了多少書,而是看你寫出了什麼作品。因此,他有時想讀書,有時想寫作。讀讀寫寫,就是見不到成效。
為什麼自己寫的東西入不了編輯的法眼?是因為社會風氣不正麼?幾年努力,他覺得在寫作技巧或者說藝術性方面有所進步,但選題立意卻是緻命的短闆。一位熱心的編輯曾親筆來信,告誡他,作者應站在時代的高度,站在社會的高度,用曆史的眼光去觀察現實。要胸懷世界,放眼全球,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尤其要關注普通民衆的生活疾苦。
他顯然沒有做到這一點。
整天關在牌坊中學這一畝三分地,接觸的就那二十幾個教師和幾百名學生,提筆離不開自己的小家庭,跳不出個人的小圈子,能寫出什麼像樣的作品?太難了。為寫作而寫作,為文學而文學,隻能鑽進死胡同。
要提高站位,就必須深入生活,多接觸身邊的人和事。受這種意識驅使,他突然想去拜訪馬靜。他知道馬靜住在地區教院,與他們在一個校園裡。他來這麼些天了,還沒有去過。他抱着女兒,鎖好宿舍門,前往教工宿舍區。
教工宿舍樓外觀比較漂亮,裡面的環境卻不敢恭維。宿舍樓住房并非單元間,而是筒子樓。各家各戶都在樓道裡做飯,因此,每一層的過道走廊都如雜貨攤一樣,空氣中彌漫着嗆人的油煙味。二樓右拐最裡面的一間屋子就是馬靜家。門口照例擺放着蜂窩煤、煤爐子、碗櫃和鍋碗瓢盆。
門開着。
加根父女倆的突然出現,讓馬靜兩口子大吃了一驚。他們馬上表現出非常熱情的樣子,把抱着孩子的王加根迎進家門。
馬靜抱起一歲的兒子,讓小家夥來看叔叔懷裡的小妹妹。
寒暄過後,王加根環視了一下馬靜家。讓他感到疑惑的是,這裡并非方紅梅所說的二居室,而是一通間房隔成的兩個半間。裡面是卧室,外面的客廳。總面積二十多平米,屋子被褐色的家具擠着滿滿當當。所有家具的樣式都很普通,談不上新穎,更算不上新潮。書櫃裡滿是灰塵,東倒西歪地擺放着幾本數學書(馬靜和周哲凡都是數學教師)。沒有電視機,沒有冰箱,沒有收錄機,室裡唯一的家用電器,是一部“海鷗牌”落地電風扇。
這就是方紅梅津津樂道、羨慕不已的馬靜家?
周哲凡腰間系着圍裙,看來是準備做早飯。他到門口打開蜂窩煤爐,擱上鐵鍋。把一碗剩飯炒熱後,又上了點兒水鍋裡,準備煮面條。因為水還沒有燒開,周哲凡端起那碗剩飯,邊吃邊回到房間。
“我不吃面條!你要是把飯吃了,就到食堂去給我買饅頭。”馬靜氣呼呼地說,“天天吃面條,哪裡咽得下?我一見到面條就想吐。”
周哲凡愣在那裡,端碗拿筷子的手都停止不動。
他把那碗剩飯擱到小餐桌上,往馬靜面前一推,同樣有點兒惱火地說:“好好好,米飯給你吃。我去吃面條。”
此情此景,讓王加根有點兒難堪。
他以給欣欣端尿為借口,起身告辭,逃跑一般地離開了。
周哲凡是地區教院的講師,馬靜在孝天城教書,兩個人工作,撫養一個小孩,日子怎麼會過得如此寒酸?
中午與方紅梅談起馬靜的現狀,兩人噓唏不已。如今,不隻是農村教師待遇低下,生活艱難,城市裡的教師也強不了多少。
打開收音機,突然聽到有關高考的新聞。湖北省高考錄取分數線已經劃定:重點大學五百一十五分,本科五百零五分,專科五百分。
聽到這條新聞,兩人都默默無語。
中專錄取分數線雖然還沒有出來,但基本上可以肯定,臘梅的分數肯定沒戲,敬文的也比較懸。也就是說,幾年的努力又付諸東流!家裡人的希望再次破滅。命運就是這麼殘酷無情。
方紅梅淚流滿面地對加根說:“明天面授結束。你還是一個人回家吧!我帶着欣欣去方灣,看看敬文和臘梅。另外,我想讓爸媽幫我們找一個保姆。我的産假滿了,開學就得上班,欣欣沒人帶怎麼行?要是找到了保姆,快開學的時候,我就和保姆一起帶着欣欣回來。”
第二天,王加根把紅梅娘兒倆送上去方灣的長途汽車,獨自一人坐火車回了花園。
快到牌坊中學大門口的時候,聽到部隊抽水房裡傳出播放電視連續劇的聲音,加根長長籲了一口氣:上帝保佑!電視機還在,而且是好的,沒有弄壞。
他走下台階,進入部隊抽水房,見屋裡坐着廣廣黃和肖金平,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
“回了?”廣廣黃站起身來與加根打招呼,敏感地問,“你是不是來拿電視機的?”
王加根說不着急,等他把家裡收拾一下再來拿。
肖金平從小凳子上站起來,告訴加根,辦公室裡有他一封信。
“是編輯部來的嗎?大信封還是小信封?”王加根急忙問。
“小信封。好像是潛江縣哪個農場寄來的。”
王加根有點兒失望,和肖金平一起離開部隊抽水房,走進學校。
因為剛剛下過一場雨,校園裡的甬道濕漉漉的。操場上雜草叢生,長得相當茂盛,有些地方齊腰深了。遠遠地,王加根看見他家門前的槐樹上系着晾衣繩,心裡又滋生出對敬文的不滿。
他先跟着肖金平到辦公室拿信。
拆開信封,一邊看,一邊往家裡走。
信是王厚義托人寫來的。信裡說,他們帶着兩個女兒已經搬到了潛江縣江漢農場。落戶手續是在江漢農場當副場長的王厚道幫忙辦理的。他們夫妻倆在農場辦的磚瓦廠上班,工作就是打土坯,做磚瓦,比在王李村種田輕松一些。加葉加花在農場裡上幼兒園。都比較順利,叫加根和紅梅不用挂念。王李村老屋的鑰匙交給了本家二爹,由他們幫忙照看。不過,這并非長遠之計。屋靠人撐,房屋長期沒人居住,就會逐漸破敗,甚至垮塌。厚義還是想把房子盡快處理掉。賣房的錢存在銀行裡,以備将來家裡大人小孩急需之用。
“這是祖業。我絕不會亂花一分一文,免得外人說閑話,戳我的脊梁骨。我背不起那個罵名!”王厚義再次在信裡重申。
看着信,王加根不知不覺來到了自家門口。他把樹上的晾衣繩子解下來挽在手上。然後,掏鑰匙打開家門。
一股濃重的黴氣撲鼻而來。
客廳的地面和櫥櫃上,随處可見啤酒瓶、汽水瓶、桔子汁瓶、葡萄酒瓶。櫥櫃的玻璃門沒關,打開的半邊兒結了蜘蛛網。櫥櫃台面上擺放着兩個茶杯,裡面喝剩下的茶葉水,已經起了一層白黴。
走進廚房,紅塑料桶裡裝有半桶髒水。買菜的竹籃滾在地上(這可能是老鼠的傑作)。筲箕擱在蜂窩煤上,裡面滿是辣椒籽,還有兩個蔫茄子。案闆上長了黴,砧闆上放着半碗剩稀飯。挨着瓷碗的鋁盬子,油膩膩的,大概是炖了湯後沒有洗,長了綠毛。碗櫃上層到處是生粉、味精和飯菜,不堪入目。打開櫃門,裡面有半碟未吃完的油炸花生米。幾塊鹹蘿蔔已經腐爛,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來到卧室,見他們的結婚照平放在四屜櫃上。帳子沒有挂,毛巾被沒有疊,枕頭和枕巾随意亂扔。床單上污漬斑斑,髒兮兮的。錄音機沒聲音。電風扇搖擺失靈。台燈不亮了。羽毛球拍和《青年夫婦衛生指南》不翼而飛。蚊帳上燒了個大窟窿……
眼見平時整潔的家被糟蹋成這個樣子,王加根氣不打一處來。
敬文這種人,沒嘗過生活的艱辛,根本不知道珍惜别人的勞動成果。他隻知道索取,從來沒想到奉獻。雖然有時說得條條是道,實際上早已忘了本,忘了根。還沒有飛黃騰達,就開始嫌棄生他養他的家鄉,嫌棄父母和親人。他自己沒賺一分錢,卻總是想過花天酒地的生活,看不起那些為他提供生活來源的人。假如他考上大學,有了社會地位,還不定會抖成什麼樣子,恐怕要飛到半天門兒裡過日子。
敬文考不上大學是必然!活該!他這種人,就應該回菜園子村當農民。老老實實地勞動,體驗生活的艱辛,懂得錢來之不易。嘗過生活的酸甜苦辣,再看他能否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