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程補課開始後,王加根感覺日子特别難熬。
沒有老婆和女兒在身邊,他吃不香,睡不好,每天上完兩節語文課之後,就如失魂落魄一般,坐在辦公室或者自家客廳裡發呆。
上半程補課沒這種感覺呀,現在怎麼會這樣?很可能是因為剛剛與老婆女兒在一起呆了半個月,突然分開有點兒不适應。
他強迫自己寫小說。
拟标題,列提綱,搜集素材,編人物表,所有的準備工作完成後,提筆卻不知該如何寫。腦子裡浮現的,全是老婆和女兒的身影。
那就看電視吧!沒有室外電線,能夠收到的頻道很少。效果稍微強一點的中央一台,正在播放電視連續劇《安娜·卡列尼娜》。
這是一部言情劇,貫穿始終的都是愛情故事。看這樣的片子,王加根總會從男女主人公的身上,發現他和方紅梅的影子,更加激起他對老婆的思念。一個結了婚并且有了孩子的男人,怎麼還是這麼兒女情長?因為生理需求?有這個因素,但又不全是。對!是愛情和親情,是發出内心深處對親人的思念。
紅梅啊,我的情!我的愛!我要馬上把你接回來。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做夢,一起散步,一起看電視,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聽音樂,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逗女兒……快樂,一起享受;痛苦,共同承擔。我想你啊,紅梅!
加根在這種刻骨的思念中度日如年。
後半程補課進行到一半兒的時候,他實在忍無可忍,就找其他教師換課,準備抽時間去方灣把老婆女兒接回家。
動身的時候,驕陽似火,最高氣溫達四十攝氏度。他吃過午飯,就騎着自行車從牌坊中學出發,沿着京廣鐵路線一路向南。還沒有到陸家山火車站,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水全部濕透了,頭發、眼睫毛也沾滿了汗珠。臉上汗水直淌,如蟲子在爬行,順着下巴往下滴。身上如同蒙了一層塑料薄膜,特别難受。
太陽火一般地炙烤着。
他感覺頭昏眼花,天旋地轉。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樣,沉重,酸軟。手掌被自行車籠頭震得通紅,虎口要發裂,火辣辣的疼痛。到達肖港火車站,他精疲力竭,力氣都用完了。真的不想騎車!踩不動啊!他恨不得把自行車推倒在路邊,就地躺下,美美地睡上一覺。
離方灣菜園子村還有十五裡路。
他翻身下車,走到路邊一個小賣部門前。買了瓶汽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又在小賣部門口的小凳子上坐了一會兒,重整旗鼓再出發。接下來的行程,他整個人處于麻痹狀态,腳感覺不到輕重,完全是機械地在蹬着腳踏闆。
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終于到達目的地。走進嶽父母家那幢低矮的小屋子,他看見紅梅、臘梅、敬文和丈母娘圍坐在堂屋裡打麻将。丈母娘懷裡還抱着他們的女兒欣欣。
加根悶悶不樂,甚至有點兒怒火中燒,礙于情面,還是微笑着,沒有說什麼。直到單獨與方紅梅在一起的時候,他才傾訴了自己的委屈和不滿。
“自讨苦吃!我又沒讓你來接我們。”方紅梅不以為然,強詞奪理,“已經告訴過你了,開學時我自己回家。誰讓你中途跑來的?再過五天是我奶奶去世三周年忌日,我要留在方灣祭奠奶奶。你明天還是一個人回去吧。”
當頭一盆冷水,澆得王加根透心兒涼。
他跑這一趟的唯一收獲,就是得知敬文的高考分數過了中專錄取線,填報的志願是孝天地區财貿學校。
晚上,方父從醫院回來,臉紅紅的,渾身散發出酒氣。
他與女婿打了聲招呼,就開始逗外孫女,圍着欣欣,咿咿呀呀地啰嗦了好半天。因為敬文考上了中專,他的情緒看上去不錯,話也特别多,不像前段日子那樣灰。
“你們都來這裡了,敬武不是一個人在學校?”方父明知故問,顯然是擔心小兒子沒人照顧。
王加根解釋,他來看看欣欣,明天一大早就回去。
方父這才沒繼續追問,但話題依然沒有離開小兒子。
“敬武跟着你們讀書,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也增加了你們的負擔。我知道你們的日子過得清苦。不過呢,平時還是應該把生活搞好點兒。莫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錢存得再多,身體垮了都是瞎存的。你們看看敬武,瘦得像根釣魚杆兒……”
聽到這兒,王加根臉上發燙,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敬武正是抽條兒的時候,身體長得高,就顯得比較瘦。這與生活好壞有什麼關系?聽老丈人的口氣,似乎是在責怪他們沒有把敬武照顧好,責怪他們虐待敬武似的。敬武到牌坊中學這兩年,一直與他們在同一口鍋裡吃飯。他們吃什麼,敬武就吃什麼,一家人的生活标準是一樣的。他們夫妻從來沒有單另做什麼好吃的,而撇開敬武。即使是紅梅懷孕和坐月子期間,家裡煨了湯,也總要給敬武盛上一碗。敬武每天吃完飯,碗筷一丢就走,什麼事都沒讓他幹。衣服穿髒了,總是扔在家裡,方紅梅給他洗。還要怎麼樣?
王加根本來是很敬重嶽父的,聽到嶽父這樣橫挑鼻子豎挑眼,心裡感覺特别不舒服。
這次來方灣,怎麼遇到的都是倒黴事?
第二天返回花園的路上,加根一直在生悶氣,既委屈,又傷感,禁不住流起了眼淚。
我這是何苦呢?一個人呆在牌坊中學該多好!一日三餐吃食堂,不用動手做飯,興緻來了還可以喝一瓶啤酒。酒足飯飽,碗筷一丢,就可以去幹想幹的事情,散步、看電視、寫作、打牌、洗澡、睡覺。夕陽西下的傍晚,坐在門口走廊或者後院子裡,安靜地看書,多麼惬意!為什麼要這樣白汗累成黑汗地兩頭跑?你想她,她根本就不想你。你在學校像個精神病,她和娘家人一起打麻将,快活得勝神仙!她有親爹親娘親弟親妹就足夠了,根本沒有把你當作一回事。夫妻不過如此,愛情早已遠逝。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我想死!死了就百事大吉,不再自讨苦吃,不再為人情冷暖而怄氣。
王加根悲天憫人地回到牌坊中學時,意外地見到了大舅。
白大貨坐在他家客廳裡,正和敬武一起吃午飯。飯菜是從學校食堂裡打回的,桌子上擺放着兩瓶啤酒和兩個玻璃杯。
白大貨是為民師轉正考試的事情來的,想找外甥要幾本複習資料,希望王加根幫他寫兩篇範文。
唉!加根對大舅早已失去了信心。
實行民師轉正考試政策以來,大貨每年都在報考,每年都名落孫山,一直沒能力過關。大貨讀書期間瞎胡鬧,沒學到多少文化知識。能當上民辦教師,純粹是因為他有一張初中文憑。平日裡整天沉溺于抹牌賭博,完全不摸書本。等到考試臨近,就臨時抱佛腳。這樣怎麼可能通過呢?
這些話,王加根當然不能當着白大貨的面講。他把書櫃從上到下、裡裡外外翻了個遍,挑選了幾本複習資料,又從他們班學生作文中挑選了幾篇範文,算是滿足了大貨的要求。
送走白大貨,下午上課的鐘聲敲響了。他來不及清場洗碗,就風風火火地趕往辦公室……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程彩清一家和門衛老甯先後回到了學校,雜草叢生的牌坊中學比先前熱鬧了許多。
這天傍晚,王加根去食堂吃飯,看到鄒貴州、鄒金橋、門衛老甯和炊事員肖金平圍在食堂門口的水泥台子前,站着或者蹲着,高高興興地喝酒。一盤土豆絲,一盤白菜,一盤蘿蔔片,一盤豇豆炒茄子,還有用塑料袋裝着的油炸花生米和蘭花豆。
白酒倒在一個老花碗裡,大家站着吃菜,轉着圈輪流喝酒。
看到王加根,鄒貴州端起酒碗,叫他過來搞兩口。
王加根也不客氣,接過肖金平遞給他的一次性塑料碗和筷子,就加入到了喝酒的隊伍。
鄒貴州和鄒金橋家住鄒肖村,通常都是回自家吃飯。鄒貴州在學校裡蹭飯,多半是想去程彩清家裡抹牌賭博。鄒金橋沒這個嗜好,怎麼也沒有回家呢?
酒喝得正酣的時候,彩清的老婆程芸挺着個大肚子,牽着她女兒朝這邊走過來了。
她會不會是來邀班子的?王加根這樣猜想。
結果他猜錯了。
程芸湊近水泥台子,突然問鄒金橋:“金橋老師,把你宿舍鑰匙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幹嘛?”鄒金橋警覺地問。
“我今天晚上在你宿舍裡睡覺。”
這一突兀的請求,讓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莫名其妙。尤其是鄒金橋,臉紅得像關公。他平日绯聞本來就多,現在程芸當着衆人的面,提出這樣的要求,很容易讓人以為他與程芸關系暧昧。
“你不睡你自己家,到我宿舍裡睡什麼?”鄒金橋不高興地問,“你是不是跟彩清吵架了?”
程芸沒正面回答,說明天一大早要外出,起床早,怕吵着家裡人。
“你肯定與彩清鬧了矛盾!”鄒金橋非常肯定地斷言。
他于是扯客觀,說待會兒要加班,改單元測驗的卷子,會弄得很晚。他自己要在學校裡過夜,宿舍不能借。
程芸沒要到鑰匙,就拉着女兒歡歡,轉身往學校大門方向走。
大夥兒叽叽喳喳地好言相勸。門衛老甯和炊事員肖金平甚至攆上去攔阻,但程芸不聽,執意要離開學校,還委屈得哭了起來。
鄒貴州向門衛老甯使了個眼色,又伸出右手食指,舉起手臂揮舞着,指向學校大門的方向。
老甯領會了他的意圖,三步并作兩步,趕到程芸娘兒倆的前面,進門房拿出鑰匙,把學校鐵栅門鎖上了。
程芸走到鐵栅門跟前,手握着欄杆,叫老甯把門打開。
老甯當然不會聽她的,還從門房裡拿出一把椅子,要程芸坐一會兒,叫她莫生氣,免得動了胎氣。
程芸無法出校園,又見有這麼多人在勸阻,于是抱起歡歡,對着自家方向,又哭又罵。她說與程彩清兩個人性格合不來,三天兩頭鬧。以前總是自己心太軟,這次一定要離婚。
“反正又沒拿結婚證,好辦得很!”她歇斯底裡地大聲喊叫。
程芸鬧得正兇的時候,程彩清從家裡走了出來。
他手指着程芸破口大罵:“你個臭婆娘!真他媽的不知好歹。賤東西!你走啊!你今天要是不走,就是婊子養的。”
鄒貴州喊着程彩清的名字,責備他不該這樣罵老婆,又叫他去把歡歡抱回家。
王加根、鄒金橋和肖金平也慢悠悠地踱到程彩清家門口,問他們因為什麼吵架,探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程彩清用十拿九穩的口氣,非常有把握地對衆人宣稱:“你們莫勸她!越勸她越來勁。你們都不要理她。老甯去把鐵栅門打開,讓她走!她到校門口轉兩個圈兒,就會自己乖乖地回來的。”
門衛老甯将信将疑,沒有得到鄒貴州的指示,他又不敢擅自去開門。
程芸看大夥兒都圍在程彩清那兒了,身邊隻剩下老甯一個人,就不再哭喊叫罵,抽泣着抹眼淚。
“我剛才還聽到你在教歡歡唱《媽媽的吻》,在那遙遠的小山村。怎麼突然就鬧起來了呢?”鄒金橋有些奇怪地問程彩清。
“沒為什麼!屁大點兒事。”程彩清氣呼呼地描述事情的經過,“她讓我給孩子削蘋果,我削好後,自己先嘗了一口。歡歡不高興,哭起來了。她就指着我的額頭罵,還東拉西扯說我父母的不是。人惱火,就捅了她兩拳頭。”
“就這點事?”鄒貴州笑着揶揄道,“我看你們是太快活了。”
大夥兒一聽說是這麼個事情,也都笑着離開了,重新回到食堂門口的水泥台子前,繼續喝他們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