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複工作沒幾天,白素珍就參加了單位組織的集體旅遊。
她是第一次參加工廠組織的旅遊,不清楚組織者會提供哪些服務,因此事前做了充分的準備。光吃的東西就采購了一大堆:蛋糕、餅幹、饅頭、桃子、毛殼雞蛋,以及老馬特意買的兩隻燒雞。除了換洗的衣物,她還帶了人丹、清涼油、風油精、梅蘇顆粒、止痛膏、感冒沖劑、感冒膠囊、紅黴素和黃連素藥丸,俨然自備了“醫藥箱”。
通知的出發時間是淩晨四點鐘,白素珍整晚上都沒睡好。淩晨一點半,她就起床了,這摸摸,那弄弄,檢查該帶的東西是否帶齊了,又切了一大盆喂雞的蔬菜。好不容易捱到三點鐘,她就讓老馬騎自行車送她去單位。
制線廠大門口停有一大排大巴車,每輛大巴車的擋風玻璃上都貼有号碼。白素珍找到五号車,拎着提包爬了上去。找了一個空着的座位,安放好行李,她就開始吃暈車藥。
四點整,這隻龐大的車隊就出發了。路上并不順利,不時有車子出故障抛錨,或者有人上廁所,或者有人暈車嘔吐,車隊隻能走走停停,行進速度緩慢。
快到九點時,白素珍感覺肚子有點兒餓,就從提兜裡拿出燒雞,掰下一隻雞腿啃起來。
“怎麼這麼味啊!”坐在她身後的羅班長突然叫了起來。
“是雞肉味嗎?”她回過身問。
“不是。好像是哪個放了一個屁,這麼臭!”
白素珍翻出提兜裡用塑料薄膜包着的燒雞,看到雞肉上面粘乎乎的,顔色變綠了,散發出一股怪味。會不會是雞肉壞了呢?想到買這兩隻燒雞花了十八塊錢,扔掉實在太可惜,她還是勉強把那隻雞腿啃光了。為防止食物中毒,又趕緊吃了兩粒紅黴素和兩粒黃連素藥丸。
中午十二點,大巴車在一個加油站停下了。大家紛紛下車,急匆匆地去上廁所,解決完問題的就站在屋檐下或者樹蔭下乘涼透氣。
白素珍上過廁所,回到車上繼續吃燒雞。
“怎麼這麼味?”羅班長上車後又嚎叫起來,皺起眉頭,尋着氣味走到白素珍身邊,指着她手裡的燒雞說,“就是你的燒雞!臭了!”
白素珍半信半疑,把燒雞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又讓其他同事聞。
大家都說味了,變質了,這雞肉不能吃。
白素珍這才站起身,拎起裝有燒雞的塑料袋,下車扔進了垃圾箱。丢雞的時候,她特别心疼,責怪老馬買得太多了。返回坐下之後,她又開始吃黃連素和紅黴素藥片。值得慶幸的是,直到汽車進入青島市區,她并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更沒有食物中毒。
住的地方并非賓館酒店,而是青島市糧食局招待所。房間也不夠,白素珍她們這些女工住在執行所的會議室。一日三餐比較簡單,勉強能填飽肚子。遊玩地主要是崂山風景區,看山,看海,看樹,看瀑布,看别墅,再就是去市内的商場閑逛、購物。大家都沒有帶照相機,照相得花錢請景區的攝影師,還得等着取照片——快的要兩個小時,慢的得次日再去跑一趟。
雖然與期望值相差甚遠,但畢竟是公家出錢組織的旅遊,白素珍還是挺知足,也很高興,覺得自己委曲求全地寫那份檢讨值。不過,旅遊結束重新投入到緊張而又繁忙的工作中,她又開始不爽了。
她還是在包裝車間上班,幹的活兒卻不局限于包線和折盒。由于訂單較少,幹着幹着就無線可包,也不需要折盒。包裝車間的工人就被派往其他車間幫忙,有時去漂染車間,有時去織帶車間。說白了,搞包裝的成了打雜的。
白素珍再也不敢提換崗位的事。龍廠長、嶽威和張瘸子都不待見她,背地裡還罵她“臭娘們兒”。
有一次,她拿了兩盒茶葉送到龍廠長家。龍廠長本人不在,是他愛人收下的。
第二天,龍廠長就把茶葉帶到工廠,差人把她叫到辦公室,毫不留情地退給了她。
廠領導讨厭她,車間主任和羅班長也不把她當一回事。重活、累活、髒活總是安排她去幹,讓她吃了不少啞巴虧。
白素珍又去找稅務局劉局長,訴說自己的屈辱。
劉局長雙手一攤,感到很無奈,表示無能為力,還推脫說,稅務局也沒有多大的權,根子不硬,震不住制線廠。
“如果你是勞動局或者人事局安排的,他們就不敢這樣欺負你。他們現在這樣做,實際上是對我們稅務局有意見,不滿意我介紹你去他們那兒上班。”劉局長非常直白。
工作上的事情如此不順心,家裡的事情更是煩死人!
馬傑返回柳州之後,不僅不按白素珍的要求給家裡寄錢,還發電報來向老馬要錢。理由是,他這次回保定聽到一個消息,馬紅結婚時,家裡給了她六百元錢,還有四床被子、一個圓桌和一個大衣櫃。而他在柳州結婚時,家裡一分錢也沒有給他。他要求父母對兒女“一碗水端平”,不要厚此薄彼,搞得大家心裡不快活。
“他怎麼不跟加根加枝比!加根結婚,加枝出嫁,我們還不是沒有給一分錢?”白素珍生氣地對老馬說,同時也很後悔。
當初老馬摔傷後,就不該讓張國強給馬傑發電報。如果不發電報,或許馬傑至今還在玩消失,就不會向他們要錢了。
老馬也覺得馬傑太過分,當即回了一封信,罵他不孝順,從來不體貼老人,還把老人當搖錢樹。罵他找了個拖兒帶女的老媳婦,是自作自受,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不要厚着臉皮啃老人。
“都怪馬紅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挑撥離間!”白素珍又把憤怒的矛頭指向二女子。
當初馬紅出嫁時,好多人都勸白素珍不要給錢,但白素珍心太軟,沒有聽。看到部隊分給張國強結婚的房子裡面空蕩蕩的,就讓他們把家裡的大衣櫃和圓桌拖了去;考慮到馬紅單位倒閉了,暫時沒有工作,又送給她六百元錢。沒想到,馬紅不僅不領情,還把這些事情告訴馬傑,鼓動馬傑來找兩個老的扯皮。
馬紅真是太可惡了!上次在老馬面前紅口白牙說假話,現在又冒出這檔子事情。白素珍準備抽個時間去軍人俱樂部,問問馬紅為什麼要這麼做。
正在她準備去興師問罪的時候,張國強來了。他沮喪地告訴兩位老人,馬紅懷的是葡萄胎,住進了二五二醫院,要做流産手術。
“真是老天有眼,惡有惡報!”白素珍在心裡幸災樂禍。
不過,她沒有讓這種情緒溢于言表,而是表現出非常着急的樣子,和老馬一起去醫院看望馬紅。
在馬紅住院期間,她還一直在家裡做好吃的送往醫院,給馬紅補充營養,悉心照料。
馬紅出院後,張國強接到命令,要赴北京參加亞運會值勤任務。
考慮到馬紅既沒工作,又沒孩子,一個人住在軍人俱樂部太孤單,白素珍又主動提出,讓馬紅搬回幹休所家裡住。說實話,她提出這個建議心裡是很矛盾的。想到自己受了馬紅那麼多的欺負和侮辱,還要讓她回娘家生活,白素珍就感到委屈,可不讓馬紅回娘家住,她心裡又感到不安。
小女兒同樣讓她不省心。
馬穎已經上初中了,學習還是沒起色。成績差不說,還好吃懶做。要是大人做的飯菜不合她的胃口,她就自己單另重新做,絲毫也不嫌麻煩。可要是叫她幹家務活,她又老大不高興。馬穎睡覺的房間,總是亂得如豬圈兒。特别是做作業的那張桌子,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打開抽屜,簡直就像垃圾筐。
白素珍經常教育她,要把房間和學習的地方收拾幹淨利落,但馬穎總是當成耳邊風。說多了,她就捂着耳朵不願意聽。
厭學,貪嘴,懶惰,固執,邋遢,簡直一無是處。如果說這孩子還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嘴巴子比較甜,會待人接物,能和媽媽親近。白素珍一生氣,她就跟着掉眼淚,馬上承認錯誤,請求媽媽原諒。隻有這方面,比加枝要強。加枝一旦與白素珍争吵起來,總是黑着臉頂嘴,惱羞成怒,露出一副兇相,要吃人一樣。
加枝已經有兩年多沒給家裡來信了。據她大學時的同學講,加枝在美國一切都好,而且生了二胎,是個男孩兒。
白素珍聽過後,絲毫也沒有喜悅的感覺。隻要加枝不來信,不向她承認錯誤,她就難以釋懷,不肯原諒加枝。
“收不到加枝的來信,就感覺天要塌了。這種想法是不是太愚蠢?”白素珍有時扪心自問,“自己付出一生的心血撫養她,供她讀書,是為了讓她發揮聰明才智,成就美好人生,創造幸福生活,為父母争光。雖然她現在學業和事業都荒廢了,成了一個生兒育女的機器,但隻要她覺得幸福就行。我又何必成天去為她生氣呢?她參加工作之後,雖說沒有孝敬老人,沒有向家裡盡義務,但也沒有像馬傑那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家裡要錢呀!隻要她不想方設法搜刮盤剝老人,就謝天謝地,算是孝順的了。”
加枝出國時,把日記和信件都留在了家裡。這些日記和信件,現在都成了白素珍的精神食糧。隻要有時間,她就翻出來看。通過了解加枝的心路曆程,對女兒進行研究,探究女兒恨她的原因。
每天睡覺醒來,白素珍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人就是加枝。
有時,她在廚房裡一邊做飯,一邊想念加枝。等飯做好了,本來準備喊馬穎吃飯,卻不由自主地喊成了“加枝”。她恨自己沒出息,這麼癡情癡意。
有時,她也确實想不通,加枝這麼長時間不理她,到底想達到什麼目的?未必真的想用精神折磨來置她于死地?那麼,她又該如何應對呢?可憐巴巴地去求女兒孝順她?能起作用麼?
她因此煩躁不安,無端地找老馬鬧别扭。有時鬧得兩個人整夜不睡覺。老馬一發脾氣,她就哭。她哭,他也陪着掉眼淚。有時她又覺得不應該這麼互相折磨,自相殘殺。因為她和老馬并無個人恩怨,沒有原則性的矛盾和分歧。老馬感恩于她對他的照顧,她也很感謝老馬對她生活上的體貼和關懷。她下決心不再與老馬鬧别扭,要陪伴他安度晚年,把小女兒馬穎撫養成人。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一九九一年暑假。
八月中旬的一天,淩晨五點鐘,白素珍突然聽到家裡音樂門鈴響了。這麼早,會是誰呢?她趕緊起床,披上外衣,趿着拖鞋跑去開門。
真沒想到,出現在她眼前的竟然是王加根、方紅梅和孫女欣欣!她感覺如同在做夢一般。
“你們要來,怎麼也不來封信呢?”白素珍興奮地問,“下車後,怎麼不在火車站往幹休所打個電話?我們可以要車去接你們。你們是怎麼回來的?”
加根笑着說:“蹓跶回來的。走了快七十分鐘。”
“嗨!這麼遠也不嫌累。”白素珍嗔怪道,又把欣欣抱起來,“累壞了吧?我的寶貝。”
“一點兒也不累。”欣欣大聲說,接着又告訴奶奶,“開學我就上二年級了!”
“是嗎?你才五歲呢。五歲就上二年級呀!成績跟得上不?期末考試考了多少分?”
“語文數學都是一百分!”小家夥非常驕傲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