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這才知道,瘦個子男士叫張清泉,是辦公室職員;小丫頭姓郭,是辦公室内勤。
孫志雄索性領着王加根又去了對面的兩個房間,把他介紹給打字員辛江海和檔案員吳大姐。
“辦公室目前就這幾個人,服務五個行領導,還要維護支行機關的辦公秩序。人員少,雜事多,任務還是挺繁重。尤其是文秘這一塊兒,比較薄弱,洪行長也不滿意。”孫主任返回時,對王加根說,“你來了就好了!行長秘書兼宣傳幹事,這是我對你的職責定位。準備吃苦喲!”
見孫主任如此器重自己,又賦予那麼高的期望,王加根比較感動,同時也覺得壓力山大。
“你就坐那張桌子吧!虛位以待很久了。”孫志雄指了指張清泉對面的空座位,笑着對王加根說,“桌子和椅子都是幹淨的,小郭每天抹幾遍。”
王加根道過謝,又望着小郭笑了笑,就拎起自己的大提包,走過去坐了下來。他從提包裡拿出鋼筆、筆記本和那份修改過的發言材料,放進抽屜,又把帶來喝水的茶杯擱在桌子上。
小郭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來到王加根身邊,拿起他的茶杯,就要去倒水。
王加根客氣地推辭,但小丫頭根本不聽,還問放不放茶葉。他隻好受寵若驚地道謝,笑着說:“可以放點茶葉。”
小郭拿起茶杯,走到牆角的小桌子邊,放了些綠茶在杯子裡倒開火泡好,送到王加根的辦公桌上。
王加根心裡暖暖的,又說了聲“謝謝”。
那個大提包放在桌子上,特别顯眼。他拎下來,放在桌子下面,還是覺得不妥。因為每個來辦公室的人,一眼就能看見。擱哪兒好呢?他環視整個房間,發現西邊牆角似乎有個活動門,于是走了過去,拉開活動門,原來是個壁櫃,裡面堆放着一些雜志和報紙,就自作主張地把自己的提包放進壁櫃。
孫志雄目睹這一切,裝作什麼也沒看見,還把王加根和張清泉召集到一起,布置工作任務。
“支行準備在楚天廣播電台開展為期一周的宣傳,推出董永故裡A銀行系列報道。清泉對支行的情況熟悉一些,由你負責搜集相關資料,拿出宣傳稿件的初稿。”
“行。沒問題!”張清泉爽快地答應。
“加根剛來,情況還不熟悉,可以邊學習,邊了解,配合清泉,在文字方面把關。”
“好的。”王加根邊回答邊點頭。
“節目播出時間定在七月初,大家還得抓緊些。”
“知道了!”
回到座位上,王加根卻不知道該幹些什麼,見張清泉正在忙,也不好意思去打擾。他呆坐了一會兒,就拿起洪遠平交給他修改的材料,交給孫志雄,并簡單地說明了情況。
孫志雄非常驚訝,接過那兩份材料,滿臉通紅。
這篇發言稿是他起草的,交給洪遠平之後,一直沒反饋意見。他幾次想去問行長,又覺得不妥當。哪有下屬去催促領導的?考慮到全市經濟工作會議馬上就要召開,他正為這篇稿子而焦慮不安,怕事到臨頭來不及修改。萬萬沒有想到,洪行長竟然把稿子交給王加根修改。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号。
按工作流程,行領導向辦公室布置工作任務,應該先找辦公室主任,再由辦公室主任安排其他人員去完成。現在洪遠平越過他孫志雄,直接向下屬布置工作,而且事後沒有告訴他。這就很不正常,說明行領導對他不信任。現在王加根把稿子交給他,應該怎麼處理呢?
孫志雄拿着那兩份稿子,沒怎麼多想,就走出辦公室,給洪遠平送過去了。當他把稿子遞給洪行長的一刹那,馬上就後悔了。
洪遠平沒有伸手接稿子,而是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冷淡地說:“你放桌上吧!”
孫志雄滿臉通紅,意識到自己的做法不妥當。領導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了,這本身就是大忌。現在,我又拿着兩份稿子來找領導,領導會不會認為我是在鬧思想情緒?
“我怎麼這麼蠢啊!”孫志雄懊惱不已,腸子都悔青了。
孫志雄在A銀行孝天市支行當辦公室主任有五個年頭。支行前任行長叫王道欣,對他比較信任,也欣賞他的才能,因此他順風順水,混得遊刃有餘。兩年前,王道欣被提拔為A銀行孝天地區副行長,支行行長調整為洪遠平,孫志雄突然之間就有了危機感。
這兩年,他除了按要求完成洪遠平交辦的工作以外,還察言觀色,了解領導的喜好,揣摸領導的意圖,熟悉領導的言行舉止、生活習慣、辦事風格和工作節奏,并且努力去适應。他很拼、很努力,也很累,但洪遠平似乎對他的表現并不滿意。尤其是對他撰寫的文字材料,幾乎每一次都要打闆子。
以前不是這樣啊!王道欣當行長的時候,他寫的東西總是順利過關,還經常受到表揚和肯定。未必他的寫作水平下降了?應該不會。看來,還是洪遠平對公文的質量要求更高。
因為辦公室文字材料一直沒有起色,分管副行長周興國也很着急。他讓孫志雄在全行範圍内物色“寫手”,并把黃陂路辦事處信貸員張清泉調到了支行辦公室。
張清泉畢業于中國地質大學,學的是經濟學,又有多年銀行基層工作的經曆。周興國和孫志雄對他寄予厚望,可來了之後表現差強人意,寫的東西依然不能讓洪遠平滿意。萬般無奈,支行這才決定面向社會公開招聘人秘人員。
對于這次公開招聘,孫志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招到真正的人才,改變辦公室文秘工作的落後局面,讓領導滿意。這樣就能讓他少挨批評,同時減輕他的工作負擔。另一方面,他又害怕招到的人能力太強,搶了他的風頭,對他的位子構成威脅。會寫,聽話,能做事,沒有野心,他希望新來的員工是這樣的人。現在,招聘工作塵埃落定,來了個中學教師王加根。看上去還是挺本分老實的,可沒想到,上班第一天就給他惹出這麼大的麻煩。
孫志雄黑喪着回到辦公室,看見王加根正在與張清泉聊天,惱着臉吼道:“加根你過來一下!”
王加根趕緊跑到孫志雄的辦公桌前。
“以後如果是洪行長直接給你安排的工作任務,你就直接去向洪行長彙報,沒有必要通過我!今天這事搞得真是……”
王加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道做錯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回答:“好的,知道了。”
回到座位上,他再也不敢亂說亂動了。起身到牆角的壁櫃裡找出幾本金融雜志,裝模作樣地翻閱着,一直捱到下班。
中午去哪兒吃飯?飯後在哪兒休息?今天晚上在哪兒睡覺呢?這些問題非常現實,不由他不考慮。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提過這些事,他也不敢問别人。眼見同事們陸陸續續地走出辦公室,談笑風生地下樓,各回各家,他隻好漫不經心地往大樓外面走。到大樓門口車棚下取出自行車,打開車鎖,他卻不知道去哪兒。
家不在孝天城,那隻能投親靠友。親戚朋友裡面,隻有方敬文關系最近。去敬文家吧!先蹭頓飯,再跟敬文商量一下,看食宿的問題怎麼弄。銀行對員工生活方面的事情完全不管嗎?這也太沒有人情味了。在學校裡教書雖然條件差,但單位總會想辦法安排住宿的地方,吃飯也有教工食堂。唉,也許孝天城的單位都是這個樣子,得适應。城市生活與農村生活還是有很大區别的。
王加根騎車沿長征路往南行,路上見到的比較氣派和高大的樓房,幾乎都是金融單位。除了中國A銀行、中國B銀行、中國C銀行和中國D銀行以外,還有中國人民銀行、農村信用合作社、中國郵政儲蓄銀行、中國人民保險公司等等。位于長征路與文化路交彙處的錢莊大酒店,是中國A銀行孝天地區中心支行所在地。這棟樓是中國A銀行投資興建的,樓高十九層,号稱“楚北第一高樓”,是孝天城的标志性建築。大樓主體部分是對外經營的酒店,十樓以上是寫字樓,中國A銀行孝天地區中心支行在此辦公。
錢莊大酒店從投入使用之日起,就成了孝天城乃至整個孝天地區關注的焦點。這裡提供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客房、餐廳、會議廳、歌舞廳、KTV包房和洗腳按摩的地方都很高檔,據說裡面還有總統套房,住一晚上得好幾千塊錢。人們都以去過錢莊大酒店為驕傲,言過其實地炫耀,結果把這裡的奢華傳得神乎其神。
每天早晨,錢莊大酒店還會舉行升旗儀式。所有員工都到酒店大門口,穿着統一服裝,排好隊,參加這項非常莊嚴的活動。王加根有幸見識過一次。那還是今年四月份,他到孝天城參加成人高考的時候,路過錢莊大酒店,看見很多人都在路邊駐足觀望。八點鐘左右,從酒店裡面正步走出三個全副武裝的保衛人員,全都戴着雪白的手套,每人手裡捧着一面旗幟,正步走到三根旗杆下面。把旗子系好之後,鼓樂隊就奏起雄壯的國歌,五星紅旗便在朝陽的映照下,冉冉升起。一家酒店還搞升國旗儀式,這讓王加根覺得非常新奇,也比較震撼。随後聽到有關錢莊大酒店的傳聞,更讓他覺得這家酒店非常了不起。今天騎車路過這裡,他忍不住又對這棟氣派的大樓多看了幾眼。
“這裡就是地區中心支行!是A銀行孝天市支行的上級單位!自己将來肯定有機會進入這棟大樓。”
想到這兒,他心裡充滿期待,自豪之感油然而生。雖是陰天,氣溫依然很高,加上空氣潮濕,他感覺如同在蒸籠裡一般,又悶又熱。到達市副食品批發公司時,他的襯衣都汗濕了,貼着前胸和後背。
運氣還不錯!敬文一家三口和小保姆都在一樓廚房裡。三個大人團團圍坐,正準備吃飯。亮亮則躺在搖籃裡,睡得正香。
見姐夫來了,光身子穿着大褲衩的敬文趕緊放下飯碗,趿着拖鞋往門外走,說是去樓上拿瓶酒下來。臨出門時,他又吩咐李華把煤爐子打開,再炸一碟花生米,炒個青菜。
王加根走到洗臉架前,用冷水洗了把臉,不客氣地坐到桌邊,與李華拉起了家常。
幾分鐘後,敬文就提着一瓶“白雲邊”下來了。
三杯酒下肚,王加根歎了一口氣,道出了無處安身的困境。
“A銀行那麼牛的單位,怎麼可能沒房子!”敬文感到有點兒奇怪,又說,“錢莊大酒店開業時,地區A銀行給每個職工發了一台空調,整個孝天城談成一鍋水,眼紅得不得了。”
這情況王加根還是第一次聽說。至于A銀行孝天市支行有沒有多餘的住房,他不是很清楚。眼下最大的問題,是他處于試用階段,不知道單位會不會給他安排住房。
“既然是這樣,那你就先租房子搞三個月,等試用期滿了,再去要房子。”敬文老練地給他支招。
王加根也是這樣想的。
他初來乍到,對孝天城的情況不熟悉,租房子的事情隻能拜托敬文。在房子還沒有租到之前,他準備先去國光旅社開房間。國光旅社離敬文這兒近,他可以把自行車停在市副食品批發公司,裝東西的大提包也可以放在敬文這兒,免得放在旅社不安全。至于吃飯,自然不能總在敬文家裡蹭。那就在外面的小食攤或者餐館裡解決吧!一個人好對付,隻要能填飽肚子就行。
敬文說:“住房出租的租期通常在一年以上,租三個月的房子恐怕不好找。我還是先去找找再說吧!”
“行!租得到就租,租不到我就住旅社。”王加根回答,“在國光旅社住三個月,也要不了多少錢。”
吃過飯,王加根就去國光旅社開房間,小單間,每天三塊五。他算了一下,一個月就是一百零五塊。就算租不到房子,他在國光旅社住三個月,也就三百多塊錢,能接受。如果不是公開招聘,他花三百多塊錢也難得進孝天城啊!更别說到A銀行工作。算了,想開些,人應該知足。辦成這麼大一件事情,總不能說一點兒成本都不付出吧!
這樣想着,他就釋然了。
接下來的幾天,王加根的主要工作是修改“董永故裡A銀行”宣傳稿。初稿是張清泉起草的,說白了,就是按時間先後順序記的流水賬,主要成績和重大事件都記錄下來了,但沒有歸納概括,更沒有提煉升華。篇幅又長,有一萬五千多字。如果分攤到七天播音,每天就兩千多字,五分鐘根本就念不完。基于這種情況,隻能推倒重來。
他把文章的内容和資料重新排列組合,結合播音需要,提煉為七個部分。每部分拟了小标題,文字篇幅控制在一千字左右,滿足五分鐘播音的要求。由于原稿中涉及到的内容不均衡,有的要删減,有的要補充,工作量還是挺大的。他每天一上班就趴在那兒寫,查資料,忙得焦頭爛額。
除了寫材料,他還有一項工作任務,就是傳接電話。
A銀行孝天市支行大樓是商住樓。一樓為支行營業室,二樓至七樓是支行機關辦公場所,八樓以上是住宅。大樓裡裝有一部電話交換機,承擔支行機關的内部通訊聯系。行領導和各部門雖然都裝有電話機,但這些電話隻能打内線,不能撥打市話和長途。機關唯一的外線電話放在辦公室,負責整個銀行機關的對外聯絡。
這部外線電話擱在孫志雄的辦公桌上,隔不一會兒就會響起來。主要來電單位有A銀行孝天地區中心支行、孝天市委、孝天市人民政府、人民銀行。下通知,發傳真,找行長,找股長,找主任,找工會主席,找普通員工……電話鈴聲一響,孫志雄就抓起話筒接聽。如果是找辦公室主任,他就嘻嘻哈哈地與别人交談,無話找話地聊半天。要是找行領導或其他部門工作人員,他就支使其他人去跑腿,并且十有八九這樣吩咐:“加根,去叫一聲某某某。”
除了傳接電話,孫志雄把下達會議通知的任務也交給王加根。
有一次,A銀行孝天市支行召開緊急行務會議,要求轄屬各辦事處主任參加。由于時間緊,孫志雄要求王加根用電話下達通知,并做好記錄。
王加根守在電話機旁,按照參會人員名單逐個逐個地撥打。
支行機關和孝天城區十幾個辦事處電話能夠直撥,通知得還算順利,但城區以外的花園辦事處、肖港辦事處和三汊辦事處就比較麻煩。這三個辦事處地處鄉鎮,電話必須通過郵局轉接。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隻打通了花園辦事處,另外兩個辦事處無論如何打不通,郵局接線員都感到很無奈。
他急得都要哭了。
坐在旁邊的孫志雄若無其事的看報紙,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似乎成心看笑話。
“走!去保衛股試試。”張清泉這時伸出援手。
王加根迅速站起身,跟着張清泉走出辦公室。
下樓梯時,張清泉告訴他,支行保衛股有無線電台,可以對外呼叫,但不知今天能不能呼通。
到了支行保衛股,他們向保衛股長說明情況,希望幫忙呼一下肖港辦事處和三汊辦事處。
保衛股長馬上安排一名經警,帶他們進了監控室。
經警坐到無線電台前,戴上耳機,拿起一個話筒,循環往複地喊叫:“肖港肖港,支行呼叫。聽到請回答!”
很快就聽到回音:“支行支行,我是肖港。有指示請講!”
經警馬上把話筒交給王加根,讓他下達會議通知。
這東西太神奇了!王加根算是大開眼界。
如法炮制,三汊辦事處也通知到了。
雖然經曆了一點兒波折,但下達會議通知的任務總算完成了,還見識了無線電台傳呼,他非常高興。謝過那位經警和保衛股長,走出保衛股,又向張清泉緻謝。
今天多虧了張清泉,不然的話,他沒辦法向領導交差。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覺得張清泉人不錯。性格開朗,喜歡開玩笑,待人熱心快腸。就是嘴巴子有點兒細,話多,像個婆娘。加根感覺,與張清泉在一起,不像與孫志雄在一起那麼累。孫志雄平時嘻嘻哈哈,但顯得比較假,似乎是裝出來的。孫志雄嫉妒心強,又疑神疑鬼,對身邊所有的人都存有戒心。
王加根平時坐在辦公室,時常發現孫志雄拿眼睛往他這邊兒瞟。他們兩人的目光相遇時,孫志雄又會迅速地挪開。這讓王加根感覺很不舒服。就像洗澡時,突然發現被人窺視一樣,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孫志雄确實在故意為難他。隻要看到他趴在桌子上寫東西,孫志雄就顯得不自然,露出很不高興的樣子。并且想方設法安排他去做其他事情。一會兒讓他編簡報,一會兒讓他參加會議,一會兒讓他幫助其他股室修改文稿。确實派不出活兒,就批評王加根隻顧埋頭寫東西,對來辦公室的客人不熱情。
孫志雄直言不諱地對他說:“銀行是窗口單位,而銀行辦公室則是銀行的門面。對光臨辦公室的每一個人,無論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應該笑臉相迎,主動打招呼。不然的話,别人就會覺得你是在擺架子,說辦公室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你在這方面要多加注意……”
王加根唯唯諾諾,盡量照着孫主任的要求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