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孝文化聞名于世的孝天城，迎來兩個重大發展機遇。一是第二屆全國農□□動會将于一九九二年十月在這裡舉辦。二是孝天城區以東三十三平方公裡的範圍，被省政府确定為新産業開發開放試驗區。

獲得第二屆全國農運會承辦資格後，孝天市就開始大興土木，修建體育場和體育館，修建高檔賓館和酒店，改造城市的道路和老建築。眼下，距農運會開幕僅三個多月，很多工程項目進入收關階段。

省政府劃定的孝天開發區，位于孝天城東郊。這裡除了農田和村莊，還流淌着一條小河——滾子河。開發區緊鄰武漢市，交通比較便利。京廣鐵路從開發區通過，107國道和316國道在此交彙，滾子河向南注入府河，府河經漢水彙入長江。尤其讓人振奮的是，在距開發區三十公裡處，正在修建天河國際機場。一旦機場投入使用，就可以形成水、陸、空立體交通網絡。孝天開發區建設辦公室挂牌後，招商引資工作随即展開。其中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承接從湖北遠安遷出的“三線”軍工企業。眼下，入駐企業達一百三十多家，涵蓋電子業、光學産品系列、精密儀器、輕型汽車、機電一體化裝備、新型材料和高級建築材料、精細化工、塑料制品、皮革皮件、出口包裝産品、高檔食品等多個行業。僅十二家軍工企業和六十一家“三資企業”投資總額就超過三十億元人民币，協議利用外資五億多美金。在開發區，現代化的廠房随處可見，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各種建築鱗次栉比，道路、水電、通訊等基礎設施建設和配套服務日趨完備，已經形成三縱五橫幾條主幹道形成的網格。三條縱向道路自西向東分别為：城站路、長征路和北京路；五條橫向道路從北到南分别為：黃陂路、體育路、交通路、文化路和槐蔭大道。

中國A銀行孝天市支行位于長征路與交通路交彙處，是一棟高十二層的營業辦公樓，占據着十字路口的西北角，面向東南。正對面是孝天地區石油公司，左邊是孝天地區電力局，右邊是孝天電視台。四家單位的大樓都是新建落成的。電視台辦公大樓看上去不怎麼起眼，但那高聳入雲的電視塔占盡了風頭。塔高一百八十米，在湖北省内僅次于武漢龜山電視塔。電視塔頂部建有觀光平台，可以看到孝天城全貌。石油大廈和電力大廈的樓雖然更高，卻不如金融大廈氣派。中國A銀行孝天市支行正門前有個比較開闊的廣場，大門擡得很高，進入銀行要上三十多級台階。大門兩側立的不是石獅子，而是兩個手持大刀的武士塑像，滿臉殺氣，威風凜凜。

王加根一路打問着來到A銀行孝天市支行大門口，拎着黑皮包，沿台階拾級而上。在一樓大廳辦理完登記手續，他就沿步行樓梯上五樓，找到了支行辦公室。

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把他帶到一間小會議室參加面試。

面試官有三個人：支行副行長周興國、辦公室主任孫志雄和人事股長吳女士。

王加根先作自我介紹，然後接受提問。面試官提的問題比較簡單，諸如，為什麼想到中國A銀行應聘？有哪些優勢和特長？對做好銀行文秘工作有哪些設想與打算？再就是詢問他個人工作、學習、生活及家庭成員情況。

提問環節結束後，周興國又布置了兩道筆試題。一是寫份簡單的自傳；二是自拟題目寫篇議論文，談最關心的社會問題。要求三天之内交稿。

王加根嫌跑來跑去麻煩，想去孝天市副食品批發公司，在敬文那兒住一宿。可到了那裡才知道，敬文家請了個小保姆。以前用作客房的廚房，成了小保姆睡覺的地方。

沒辦法，他隻好去國光旅社開房。當天晚上，就完成了周興國布置的作業。

第二天上班，他又來到A銀行孝天市支行辦公室。

“這麼快！你還真是個快槍手。”孫志雄接過他寫的文章，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笑着說，“你稍等，我去去就來。”

等了二十分鐘的樣子，孫志雄回來了。

他對王加根說：“周副行長想單獨跟你談一談。你跟我來吧！”

兩人一起前往周興國的辦公室。

周副行長的辦公室真氣派！方方正正，起碼有四五十平米。一張“L”字型的褐色大班台，沿牆擺有幾組文件櫃，還有三人沙發、單人沙發和茶幾。

周興國坐在大班台後面的黑色皮轉椅上，見加根進來，馬上站起身，從大班台後面繞過來，對他說：“走吧！我們去洪行長那兒。”

王加根聽孫志雄介紹過，A銀行孝天市支行“一把手”叫洪遠平。現在，周興國要帶他去見支行掌門人。

按他的想法，能夠混到支行行長的職位，肯定是個中年人，年過半百，兩鬓斑白也有可能。至于外貌，估計不會像甯海濤、鄒貴州、鄒山青這些人那麼蒼老和猥瑣。精神矍铄？鶴發童顔？目光敏銳？英俊潇灑？哪個詞語會更準确呢？胡思亂想之際，已經來到了洪遠平辦公室門口。

周興國舉手右手，小心翼翼地敲了幾下房門。

“請進！”

周興國推開房門，笑着把王加根介紹給洪遠平。

“好！坐吧！”洪遠平示意王加根到沙發上坐，然後站起身，走過來坐在王加根對面。

王加根驚訝地發現，洪遠平非常年輕，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

在他們正式談話之前，周興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除了工作、學習和生活情況，洪遠平似乎對王加根的律師資格證書更感興趣。他問王加根，書教得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想到考律師？拿到律師資格證書後，為什麼沒有去律師事務所上班？

王加根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實事求是，如實作答。

談話持續了近半個小時。

“行了。你可以去人事股報到。”洪遠平最後這樣說，“先開始工作，手續随後再辦。”

真的嗎？就這麼簡單？王加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謝謝！謝謝！謝謝洪行長。”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動，站起身來準備告辭，“不過，我今年帶的畢業班，又是班主任，中考剛剛結束，學校裡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暫時沒法來上班。”

洪遠平想了想，說：“也行。那你先去人事股吳股長那兒報到，過幾天再來上班。”

王加根于是擡腿往外走。

“你稍等一下。”洪遠平像記起什麼，快步走到大班台前，從桌上的文件堆裡翻出一疊手稿，交給王加根，“市裡準備召開全市經濟工作會議，我在會上有個發言。這裡有個初稿，你帶回去修改一下。這個月底前交給我。”

王加根誠惶誠恐，伸出雙手接過手稿，就匆匆地離開了。

到人事股報到時，吳股長非常熱情。她讓王加根填了幾張表格，又交給他一張體檢單，叫他去孝天市第一人民醫院體檢。同時告訴他，體檢費用由支行統一結算，個人不用出。

“體檢結果出來後，如果沒什麼問題，你就可以來上班。”吳股長接着說，“新員工有三個月試用期。試用期滿考核合格，才能辦理正式入職手續。如果考核不合格，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王加根唯唯諾諾。

這些規定很正常，他能夠理解，不停地回答“行”“好的”“知道了”。他相信自己身體沒毛病，體檢肯定能過關。至于試用期考核，那更不存在什麼問題。

走出人事股，他站在走道上仔細看了看體檢單。其中的抽血化驗、透視拍片等項目，注明檢查之前不能吃東西，必須空腹。看來，今天沒辦法體檢了，隻能明天上午去醫院。

今天晚上去哪兒呢？繼續住旅社？還是回花園鎮家裡？住旅社花錢是事小，一個人特别沒意思。回花園鎮又那麼遠，得坐火車趕汽車，跑去跑來麻煩。

去方灣吧！方灣離孝天城近，坐汽車半個小時就到了。去看看嶽父母，看看姨妹和小舅子兩家人。把好消息告訴他們，讓他們也高興高興，明天早上再坐汽車來孝天城體檢。這樣決定之後，王加根就到市電視台門口坐公交車，前往長途汽車站。

坐上開往方灣的班車，他突然想到空着手去看嶽父母不妥當，應該帶點兒禮品。下車後在方灣街上稱幾斤水果吧！或者買些糕點。聽說臘梅懷孕了，是不是也應該給她帶點兒東西？還有敬武家的秋秋，半歲多了，估計吃不了水果和糕點，給小家夥買包奶粉吧！這樣一盤算，他心裡又開始打鼓，不知道身上帶的錢夠不夠。

動腳就得花錢，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人情大于債。這兩年，他們切身體會到了周情達禮的壓力。

去年三月份，敬文的兒子亮亮過周歲；“五一”勞動節，臘梅結婚；十月份，敬武的老婆生小孩。光這三樁喜事，他們送的禮金就超過了一千元。今年的壓力也不小。臘梅身懷六甲，預産期是“十一”國慶節，孩子出世、過滿月，他們得表示。敬武的女兒秋秋十月份過周歲，他們也得表示。唉！錢從哪兒來？

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汽車已經在方灣街上停下了。

王加根下車後，先去方灣工商所，見到了挺着個大肚子的臘梅。

臘梅的老公叫張利陽，高考落選後參軍，眼下在河北邯鄲服役，已經是排長了。去年回來結完婚就返回了部隊，方灣工商所家裡平時隻有臘梅一個人。

見姐夫來了，臘梅顯得很高興，聽說姐夫馬上就要調到孝天城，在銀行工作，她更是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請你去館子裡吃飯吧！”臘梅興奮地說，“把爸媽和敬武他們都叫來，好好慶祝一下。”

加根不想讓臘梅破費：“八字還沒一撇呢！體檢沒有搞，調令沒有下，慶祝為時過早。家人們知道就行了，不要大張旗鼓地宣傳。”

“那你總得吃飯吧！聽我的。你去菜園子把爸媽和敬武他們叫來，我去館子裡訂座位，點菜。”臘梅态度堅決，還詭秘地笑着說，“你放心，方灣的館子很便宜，花不了幾個錢。街上餐館的工商管理費都是我收，我私人請客，他們說不定不會收錢。不吃白不吃！”

見小姨子話說得這麼直白，王加根就沒有再推辭。

他到街上的水果攤兒上稱了幾斤蘋果和梨子，又到商店裡買了一包“揚子江”牌全脂奶粉，就大步流星地前往菜園子村。

吃過豐盛的晚餐，又陪嶽父母、小姨子、小舅子打麻将，在菜園子村留宿一夜，再到孝天市第一人民醫院體檢。一切都比較順利。

體檢完回到花園的家裡，王加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動，把這兩天奇特經曆原原本本地講給老婆聽，說自己一直像在做夢，不敢相信是真的。

“淡定！淡定！”方紅梅馬上給他潑冷水，“吸取前幾次調動失敗的教訓，嘴巴緊一些，千萬不要在外面講這件事情。尤其是對牌坊中學的領導和同事，要做到絕對保密。暑假期間不要聲張，等到秋季開學之後，再告訴他們。”

“我曉得！”王加根不耐煩地嗔怪，“婆婆媽媽的。”

調動的事，王加根肯定不會對别人講，但學校裡有些工作必須做好交接和安排。中考成績快出來，作為班主任，他得負責給考生們送通知，組織過線的考生填報志願。這事他準備托付給初三（2）班的班主任，讓别人幫忙他做一下。還有暑假補課，他得找個理由推脫掉，不能耽誤學校的正常教學。學校團總支書記的職務，也得找個人接替。不然的話，畢業生來轉團組織關系就沒人弄。因為市二中分的簡易宿舍太小，家裡的部分家具還在牌坊中學。這些東西他走了之後怎麼辦？必須向照校的肖金平交待一下，以免被人偷走……

為了安排好這些事情，他抽空去了一趟牌坊中學。

推着自行車走進校園，看到雜草叢生的操場、低矮破舊的校舍，以及教師們營養不良的面孔，悲涼之感油然而生。或許是因為他剛剛去過富麗堂皇的A銀行，兩相對照，心理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由于初三畢業生已經離校，初一初二本學期的課程也上得差不多，幾個班都在複習，準備期末考試。辦公樓上的教師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在辦公。不過，校領導都在堅守崗位。當王加根提出不參加暑假補課，辭去團總支書記職務時，領導們都很詫異。

甯海濤笑着問：“是不是另有高就？”

“沒有！還是想利用暑假出去玩一下。”他随口編了個謊話。

四個校領導都不相信，又追問了他好半天。

王加根差點兒沒忍住，告訴他們實情。不過，最後還是艱難地戰勝了自己。他心裡很清楚，如果現在說出來，一石又會激起千層浪，又會鬧得沸沸揚揚。何況，這次調動并沒有十足把握性。

除了體檢結果和試用期，後期還不知會遇到什麼麻煩。比方，牌坊鄉教育組和孝天市教育局會不會同意？進孝天城需不需要編制？如果需要編制，市編委和市人事局這兩道關卡怎麼過？人事檔案怎麼弄？要是試用三個月之後，又被銀行退貨，他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界上？所以，他堅持說沒有跑調動，連想都沒往哪方面想，隻是準備去遊覽祖國的大好河山。

“真是這樣就好。”肖玉榮半信半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我們正準備向教育組推薦，往你身上加擔子！”

“謝謝領導栽培！”王加根抱拳表示謝意。

把牌坊中學這邊的事情安排妥當後，他就全力以赴修改洪遠平交給他的發言稿。發言稿總共三十六頁，估計有一萬多字。他從頭到尾浏覽了一遍，總體感覺不錯。語句流暢，意思表達得比較清楚，氣勢磅礴，字也寫得很漂亮。分析經濟金融形勢及孝天市工商企業發展現狀，指出存在的問題，提意見和建議，重點談了中國A銀行孝天市支行如何為全市經濟社會發展服務，内容非常全面。如果說有什麼不足的話，那就是廢話太多，空話、大話、套話連篇累牍。

王加根喜歡語言樸實、簡潔明快的文風，準備對稿子進行大刀闊斧的删減，把那些空洞無物的語句去掉。結果這樣一弄，篇幅隻剩下十二頁，精簡了三分之二。他想增加一些内容，可又不熟悉經濟形勢，對金融界和銀行業務一無所知。擔心說外行話，他不敢貿然瞎寫。

怎麼辦呢？真讓人發愁。

見他唉聲歎氣，方紅梅把那疊材料看了一遍，突然問：“這篇稿子會不會是洪行長自己寫的？”

洪遠平寫的？王加根此前沒往這方面想，現在看了看，覺得确實有這種可能。領導講話大同小異，多半都是談形勢與任務，裝腔作勢講道理。如果稿子是洪遠平寫的，又把稿子交給他修改，很有可能是謙虛的意思，目的是讓他學習借鑒。如果他自作聰明的亂改一通，洪遠平肯定會認為他狂妄自大。想到這裡，王加根驚出一身冷汗。

哎呀！差點兒犯下緻命的錯誤，差點兒又斷送了這次千載難逢的調動機會。他把原稿從頭到尾再次仔細看了看，覺得的确寫得挺不錯。于是，就推翻了原來的修改計劃，隻是把錯别字改過來，對語句進行适當的調整，稍加潤色，打算就這樣去交差。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二日，一個很普通的日子，但對于王加根來說，卻極不尋常。這一天，他要正式去中國A銀行孝天市支行上班。

前一天晚上，他把要帶到孝天城的東西清理好，裝在黃色大帆布提包裡。早晨起床後，把提包綁在自行車後架上，準備騎車到孝天城。

按他的想法，在孝天城上班肯定少不了自行車，而自行車又沒辦法帶上火車或者長途汽車，就幹脆騎車去孝天城。

這樣，還能節省幾塊錢的車票錢。

王加根早晨五點多鐘出發，八點差一刻，就到了中國A銀行孝天市支行大門口——比正常上班時間還提前了十幾分鐘。

他把自行車停到銀行左側的自行車棚下，解下黃帆布提包，再把自行車鎖好。然後，拎着提包，一步一步吃力地上台階。

他的前後左右，都是匆匆忙忙、風風火火步入銀行大樓的男男女女。這些人穿着打扮都很時尚。男的頭發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女的或濃妝豔抹，或化有淡妝，噴過香水。因為彼此不認識，王加根沒與他們打招呼。不過，置身于這道光鮮亮麗的風景線，瞅着腳上糊有泥巴的解放鞋，扯了扯被汗水濕透的衣衫，他還是感到自慚形穢。

見他拎着那麼大一個提包往銀行走，不少人都用詫異的眼光看着他，如同看怪物一般。

他沿樓梯爬到五樓，徑直走向支行辦公室。進門就看到了正襟危坐的孫志雄，還有一個瘦小的男士，以及上次帶他去面試的小丫頭。

“上班了？歡迎歡迎！”孫志雄站起身，熱情地與他打招呼。接着，又把王加根和另外兩個人叫到一起，互相作了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