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多月,市二中才在簡易宿舍給方紅梅分了一間房。
簡易宿舍是一排坐東朝西的磚瓦平房,位于學校教學樓與教工宿舍樓之間,東邊背靠花園鎮裝卸運輸公司,西邊面向校園裡面的一片小樹林。簡易宿舍共二十多間,每間面積十來平方米。簡易宿舍通常是分配給那些參加工作不久、資曆比較淺的青年教師。單身漢分一間,結婚成家了的則可以分兩間。方紅梅要得急,學校一時間騰不出兩間空房來,暫時分給她一間房。
有了這間房,他們就把家具運了一部分過來,又到花園鎮一小聯系王欣上學的事情,迫不及待地在市二中安了家。
晚上一家三口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做飯時,就把蜂窩煤爐提到門口,在露天下炒菜。當然,遇到刮風下雨,那就沒有辦法,隻能讓人和家具忍受油煙的熏陶。為避免煤氣中毒,晚上還是把煤爐子提到室外的屋檐下。就這樣,每天把煤爐子提進提出,相當麻煩!
王加根上班用的載重自行車,白天也隻能放在屋子外面,晚上再往屋裡搬——一間房實在是太擠了!
最不方便的,還是過夫妻生活。
一家三口睡一張床,大人有了那方面的想法,隻能努力克制着。總是要等到中午或者周末,女兒出去找小夥伴們玩兒,他們才迅速關門關窗,寬衣解帶,匆匆行事,跟偷情一個樣。有時欣欣出去後,又突然回家取東西,或者口渴了回家喝水,鬼子進村一樣的拍門,搞得他們興緻全無。由于倉促掩飾,有時衣冠不整,尴尬得臉上如同潑了血一樣。
王欣轉學到花園鎮第一小學,班主任老師見她那麼小,心裡老大不快,緊鎖眉頭,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接收。
王加根于是拿出女兒一年級期末考試的成績單,遞給丁老師看,一再強調,女兒雖然年齡小,學習一點兒也沒落下,還列舉出許多事例,證明女兒如何懂事,如何聽話,學習如何自覺和努力,成績總是在班上名列前茅。
聽王加根吹得天花亂墜,丁老師半信半疑,說:“馬上就要期中考試,看她能夠考得怎麼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行!”王加根滿懷信心地回答。
遺憾的是,王欣進花園鎮一小的首次期中考試考砸了:語文數學剛及格,兩科總分在班上倒數第五。
丁老師于是把王加根叫到學校,面帶微笑地指出,王欣确實太小了,不适合讀二年級,建議降一級,從一年級讀起。
“按照現行入學的規定,她讀一年級都嫌小。年齡不滿七周歲,學校根本就不應該收。”丁老師進一步強調。
王加根急了:“這個我知道。可孩子既然已經入了學,總不能讓她再退學吧!我也不同意降級,在校學生隻有升級或者留級的,哪有降級這一說!”
“可她成績跟不上啊!她分數這麼低,會拖我們班的後腿,影響全班的平均成績。”丁老師有點兒生氣了。
王加根不急不惱,耐心地解釋,不能因為一次考試失利,就把學生一棍子打死。王欣這次沒有考好,有其客觀原因。由于中途轉學,兩所學校的教學進度不一樣,鄒肖小學慢,花園一小快,她漏掉了一些課程。加上剛從民辦學校轉到公立學校,有個适應的過程。
“還有個特殊情況。我女兒期中考試這段日子身體不舒服,一直在看病。”
王加根說的是實情。
他們搬家不久,王欣就病了。咳嗽,發燒,流鼻涕,症狀有點兒像傷風感冒,整天無精打采,顯得特别可憐。加根每天早晨送她到私人診所打針,再送她去學校。
到了學校門口,從自行車上下來,王欣總是不肯獨自進校園,甚至蹲下身子,雙手抱着爸爸的腿,不讓他走。
“爸!我成績跟不上,丁老師總是批評我,其他同學也欺負我。我不想在這所學校上學了。”
加根于是把自行車鎖在學校大門口,顧不上上班要遲到,牽着女兒的手,一路給她做思想工作,一直把她送到教室。
“我們家欣欣真的很聰明!丁老師。”見到班主任,王加根眼眶裡旋轉着淚水,拍着胸脯作保證,“您再給她些時間,如果到這學期期末考試,她的成績還是跟不上,我主動讓她讀一年級。”
為了讓女兒盡快把成績趕上去,王加根和方紅梅開始全力輔導。他們本來就是中學教師,輔導小學二年級的學生,應該沒多大問題。不過,教師通常又有個不好的毛病:教别人家的孩子能夠誨人不倦,而教自己的孩子往往缺乏耐心。
每次輔導功課時,總希望她一聽就懂。如果要他們講第二遍,就會不耐煩,語速加快,音量提高,态度嚴厲。要是講了兩次孩子還沒有聽懂,他們就會拍桌子、摔椅子,亂吼亂叫亂嚷,吓得王欣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天下班後,王加根和方紅梅都感覺比較累。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沙發上,不想動彈。
王欣蹲在地上穿鞋子,準備出去玩。可能是因為鞋子太小,也可能是鞋帶系成了死結解不開,她費了好大的勁兒,也沒把鞋子穿好。見爸媽沒人主動來幫忙,她就耍起了小性子,惱火地把鞋子踢到一邊兒,隻穿着襪子在地上行走。
方紅梅見此,脾氣上來了,騰地從沙發上站起身,沖過去就要打王欣。
躺在床上的王加根聽到女兒的驚叫聲,一骨碌兒爬起來,攔在老婆與女兒中間。
方紅梅因夠不着欣欣,就掄起拳頭打老公。
王加根氣急敗壞,揚起手抽了老婆一巴掌……
因為屁大點兒事情,夫妻倆竟然動了手。不過兩人心裡都清楚,打架并非完全因為女兒。這段日子大家肚子裡都窩着火,早就有爆發的沖動。女兒今天調皮,隻是引發戰争的導火索。
搬家後,忙亂了一個多月,生活才算走上正軌。
王加根早晨六點鐘起床,刷過牙,洗過臉,就去學校操場上跑步。繞着環形跑道跑五圈,再回家弄孩子。幫女兒穿衣服和鞋襪,打回早餐讓她吃。洗碗筷,再騎車送她去上學。然後,直接去牌坊中學上班。中午回家吃過午飯,又是洗碗、清場、送孩子、上班。如果家裡菜沒了,還要去農貿市場買菜。傍晚放學回家,做晚餐,吃晚飯,去學校食堂提熱水,大人小孩洗澡。忙完這些,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就開始了。方紅梅去晚辦公。王加根開始洗一家三口的髒衣服,督促和檢查女兒寫作業,守着孩子睡覺,添加蜂窩煤,把爐子封好……
似乎從早到晚總在忙,難得有閑下來的時候。從搬家到現在,他們還沒有一起散過步,更沒有逛街,比住牌坊中學時還緊張。王加根每天晚上都要忙到十點之後,完全沒時間看書和寫作。盡管這樣,方紅梅還是不滿意,經常牢騷滿腹,怨天尤人。加根因此覺得很委屈。
“我還像個男人麼?還有一點兒男子漢的尊嚴麼?環境所逼,我甘願當綠葉、唱配角,但你也不能太苛求,也應該理解我啊!妻子也好,丈夫也好,應該相互體諒,彼此幫襯才對呀。”
因為上班都很累,下班就不想做家務,兩人時常因此而争吵。沒辦法,心裡窩着火,也隻有向對方發洩了。
吵過架之後,王加根又特别後悔。
“天啊!何必要争吵呢?我本來很佩服老婆,深深地愛着她,為什麼要言不由衷地刺激她?我相信她也是愛我的。我們又何必要自相傷害,互相折磨?人生苦短,生命就那麼幾十年,要珍惜,要懂得尊重和呵護愛人。”
這樣想着,他就克制情緒,忍讓着。而今天,看到老婆兇神惡煞地要打女兒,他實在忍無可忍,就打了她一巴掌。
方紅梅委屈地倒在床上,哭了起來。她今天發火,也是因為在單位受了氣。剛才下班回家時,她就拉着個苦瓜臉,心不平,氣不順,滿肚子不高興。現在挨了打,就索性聲淚俱下地哭訴起來。
她說,市二中也不是好混的地方。同事們勢利,見她是個新人,都把拼她吃。想方設法排擠她,挖空心思欺負她。不給她提供教學參考資料,不與她進行教學上的交流。特别是語文教研組長,陰險狡詐,總是故意為難她,找她的茬兒,出她洋相。動不動就檢查她的教案和作業批改情況。還搞突然襲擊,不給她打招呼,就邀請學校領導去聽她講課。期中考試出題和閱卷,不讓她參與。故意壓低她所任班級學生的語文分數,以此證明她不能勝任高中語文教學。她擔心繼續這樣下去,一年試用期滿,轉不了正。
“别個這麼難,這樣受排擠,你又不幫我!不能為我分擔一點兒憂愁。我如果被遣返回牌坊中學,臉面往哪兒擱?我們還能在花園鎮住麼?欣欣還能在花園一小上學麼?嗚嗚嗚——”
王加根聽到這些,感到很吃驚。他沒有想到,老婆居然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壓力,為剛才的沖動而後悔。
“對不起,老婆。我不該打你。要不你也打我一巴掌吧!”他把頭伸向方紅梅,等着老婆出氣。
“滾!”方紅梅又氣又惱地扭過身子。
王加根又開始安慰老婆:“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同事之間競争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憑良心做事,用心做好工作就行了,不必太在意别人怎麼說,怎麼做。今後我多承擔些家務,有空再幫你批改作業,其他的忙也難得幫上了。”
方紅梅這才慢慢平靜下來。
和他們一起住簡易宿舍的,有十幾個青年教師。這些教師大多已經結婚,有了小孩,和老婆孩子一起住在這裡。大家有課時上課,沒課時就聚在一起閑聊,或者在小樹林裡打撲克、下象棋。旁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場面相當壯觀。大家時而神情專注,屏息靜觀,時而唏噓驚呼,議論紛紛,甚至發生激烈争吵。
有時,他們聚在一起聊天,也會勸王加根想辦法調到市二中,并且說,希望他來,也歡迎他來。
将來是否能夠調進市二中?加根心裡沒有底。實事求是地講,他調市二中的意願也不是很強烈。隻要家能安在花園鎮,隻要女兒能在公立小學讀書,他在哪兒教書都無所謂。牌坊中學管理比較松,他還能抽出時間幹自己想幹的事情。
方紅梅也不希望他調到市二中。理由是,加根來市二中,沒有人會把他當根蔥,不可能得到領導的重視,還不如在牌坊中學。
聽老婆這樣講,加根又有點兒不高興,心裡想:“哼!你不希望我到市二中,還不是想延續眼下的光景,讓我多幹家務活兒,多照顧孩子,支持你工作。就算不到市二中,我也要想辦法離開花園鎮,去孝天城,去其他城市。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别想把我系在褲腰帶上!”
心裡這麼想,卻并沒有急着這麼做。
律師資格證書先拿着,反正知識學進了腦子裡。有人上門來請他,他就考慮改行;沒有人請他,他就安心教書。果真能夠到市二中,他還想認真備課,弄一本能夠長期使用、一勞永逸的講義。說實話,他還是挺喜歡教書的。整天與書本打交道,與學生打交道,教學相長,教書的同時,還能學不少新知識。業餘時間有了靈感,就寫篇把文章,還是其樂無窮。市二中生活環境好,水電正常,買菜方便。晚上或周末,還可以逛街、跳舞、看電影。這不是挺好麼?還想怎麼樣?想想徐磊和楊保勝,想想那些在鄉鎮工作的同學,我們應該知足了。
方紅梅看到市二中一些年輕教師在積極準備報考研究生,慫恿王加根也去試一試。
她說:“有了研究生學曆,拿到碩士學位,将來可以重新分配工作,改行也比較容易。”
報不報考呢?王加根非常矛盾。報考吧,他隻有大專學曆,未必夠條件。即使大專文憑能夠報考,他英語基礎那麼差,恐怕也難考上。不報考又難以改變現狀,可能一直在農村學校裡教書。
方紅梅建議他先把英語學好。無論考不考研究生,外語都是非學不可的。參加本科段自學考試和評職稱,同樣必須考外語;将來有機會出國旅遊,不懂外語也不行。
王加根贊同這個觀點,于是讓老婆幫他找了一套高中英語教材,從中學英語學起。他相信,隻要舍得花功夫,持之以恒,英語還是撿得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