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業餘自學抓得很緊,但到牌坊中學上班的時候,他的情緒還是很不穩定。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發火,與别人争吵,甚至故意與學校領導唱對台戲。
有一天,副校長趙乾坤提醒他:“你們班上的王偉和黃義鵬在花園街上打架。你是不是找他們談談活,了解一下情況。”
“我吃飽了撐的!”加根沒好氣地回答,“他們又不是在學校打架,在花園街上打架與我屁相幹!我為什麼要找他們談話?為什麼要了解情況?這不是無事找事嗎?我才不自尋煩惱呢!”
聽他這樣講,趙乾坤感覺很難堪。
坐在一旁的肖玉榮實在看不過去,接過話茬質問道:“你們班上的學生在學校外面打架,老師就就沒有責任嗎?學生之間發生矛盾,家長肯定會找學校處理。如果你不管,家長之間就有可能發生沖突,說不定還會打到學校來。如果事态擴大,你這個當班主任的如何交待?”
王加根無言以對,萬分不情願地去找那兩個學生。
其實王偉與黃義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矛盾,隻是因為打籃球時有肢體碰撞,事後發生争執。王加根做了些調解與說服工作,他們就握手言和了。整個事件的處理,并沒有耗費多少時間和精力。
如果趙乾坤提示這事時,加根愉快地答應,然後按現在的做法去執行,事情就非常圓滿,可他偏偏要怼趙乾坤,搞得大家心裡都不痛快。事做事做了,還不讨人喜歡。這是他近段日子常犯的毛病。
怎麼會這樣?哪兒來的那麼多怨氣?究竟對什麼事情或者什麼人不滿意?客觀地講,還是接二連三的調動失敗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因此産生負面情緒。
調動失敗,既有外部因素的影響,也有内部原因,但當事人往往不從自身找原因,而把原因歸咎于外部。王加根眼下就是這樣,總覺得别人故意在與他作對,成心不幫他。雖然說,與那些出手大方的人相比,他送給别人的東西不值一提,但從他自身經濟條件來說,他還是花了血本。因此想起來就覺得心寒,難免心生怨恨。湯正源、曹雲安、張雨桓、劉福民、丁勝安、張國學、徐局長、汪股長……這些有着一官半職掌握着權力的人,似乎都在變着法兒愚弄他,說話得好聽,禮收得利索,最終都不踐行承諾。他因此偏執地認為,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明知道受了這些人愚弄和欺騙,他卻沒有辦法予以揭穿和報複,拿這些人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這是最讓他鬧心的。
為了表達不滿,宣洩内心的憤怒,他就把負面情緒帶到了工作和生活中,甚至帶入家庭。他對身邊所有的人發脾氣,與任何一個有一官半職的領導對着幹,經常與大家鬧得不愉快。發洩過後,争吵過後,當他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又經常後悔和自責。他知道,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是修養差的表現。長些以往,實際上是在糟踐自己,自毀名譽和前程。意識到這一點,他開始深深地反省,檢視自己的行為。
沒有明确奮鬥目标,不知道朝哪方面發展,不曉得朝哪個方向努力。或許是導緻他情緒不穩定的重要原因。他這些年的行動和計劃都是盲目的,什麼都想幹,什麼也沒有幹成。沒有毅力,沒有恒心,沒有吃苦耐勞的精神。用方紅梅的話講,就是堕落了。
沒辦法!在現實面前,他常常感到束手無策,無可奈何。身為教師,他本應該在教書育人中尋找樂趣,在勤奮努力工作中實現人生價值。可是,他又難以把心思集中在教學上,沒有鑽研業務的興趣,教書遠不如以前賣力。雖然又當上了畢業班的班主任,但幾個月過去了,他連班上學生的名字都沒有記全。
放棄責任,脫離學生,還有什麼快樂可言?不擁抱腳下這片沃土,談什麼茁壯成長?教書是做一天的和尚撞一天鐘,那麼自學和寫作又怎麼樣呢?
斷斷續續地學了十幾年英語,還是初級班水平,基本上沒進步;自學考試搞了七八年,也隻拿到了一個專科文憑;律師從業資格證書是拿到了,卻等于一張廢紙——沒人聘用,當不上律師,沒任何用處。
文學創作也沒有太大的突破。寫小說簡直是好笑,速度太慢,效率太低。起個早床,隻能寫幾百字,然後上床睡回籠覺。很少能夠坐下來專心緻志地寫上一兩個鐘頭,而且老是覺得無話可說,沒題材可寫。找不到靈感,腦子裡迸不出火花。
想到奮鬥了這麼多年還一事無成,他就惶恐不安。懶了,俗了,市儈了。斤斤計較,患得患失,為一些細小的事情耿耿于懷,有時還得理不饒人。記憶力明顯下降,以前學過的東西,都忘得差不多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總是和平庸的人們一起鬼混,為換工作而奔波,為蠅頭小利角逐。青春年華,大好時光,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流逝。馬上就三十歲了。三十過後,人的體力和精力就會明顯下降,想幹點兒事情,也會力不從心。人一生就短短的幾十年,時間和精力有限,還是應該有個重點,有個明确的奮鬥目标。
自己有什麼愛好?有什麼專長?最有可能在哪個方面做出成績?王加根扪心自問,覺得還是文學創作。
可是,他的寫作又常常因為各種事情而打斷。兩次律師資格考試複習,每年兩次的高等教育自學考試……他覺得自己沒有擺正主次位置。既然把寫作作為一生的追求,就應該賦予它壓倒一切的地位,不應該一有其他事情,就把寫作擱置到一邊。好幾個月沒寫小說,也沒發表文章。他天天到辦公室翻閱報紙雜志,盼望郵差送來編輯信,但總是失望。每次翻開《小說月報》,浏覽後面的小說目錄,便黯然神傷,後悔不已。
奔什麼文憑?考什麼律師?拿着這些本本又有什麼用?不如全心全意搞寫作,說不定還能出人頭地。重溫《文學概論》,看看那些沒有發表的習作,他似乎明白了編輯退稿的原因。他的習作中,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注意塑造人物形象,沒有創造出屬于他的“這一個”,再就是語言表達能力欠火候。靜思的時候太少了。搬家之後的這幾個月,從早到晚總在忙碌,日子過得如同打仗一樣。老是呆在家裡,不接觸社會,怎麼可能産生靈感?還是應該學會忙裡偷閑,每天出去轉轉。到處走一走,看一看。
這天,王加根正在辦公的時候,肖玉榮突然帶着一個身穿公安制服的人員來找他。
“這是花園鎮派出所的尹所長。”肖玉榮介紹,“找你了解點兒事情。”
派出所尹所長?會是什麼事情呢?王加根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
“是這樣,有一起案子需要你協助調查。”尹所長補充道,“請你跟我們去一趟派出所。”
我沒做什麼違法的事情呀!怎麼會被派出所盯上?這段日子情緒不穩定,老是發脾氣,在學校裡與領導争吵過幾次。在家裡動不動就摔東西、吼叫、罵人、打孩子,但這些行為,也不至于進局子吧!我說錯什麼話了?做錯什麼事了?言多必失,沉默是金。唉!無數次勸自己少抛頭露面,少誇誇其談,少對别人評頭品足,但總也管不住嘴巴。現在出事了吧!也不知我這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王加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收拾桌面,又從抽屜裡拿出自行車鑰匙,跟着尹所長走出辦公室。
“不用騎車,就坐我們的車吧!”尹所長平靜地說。
學校操場上停有一輛裝有警燈的吉普車。
王加根更加緊張,心跳明顯加快,呼吸也急促起來。類似的場面他兩年前見過。那次警車是停在程彩清家門口,兩名警察把程彩清押上了車。當然,今天的情況與那次有所不同。那次警察帶有器械,一個拿着手槍,一個持有警棍,并且用手铐把程彩清铐上了。今天隻有尹所長一個人,沒帶任何器械。那次警察的态度強硬,語氣嚴厲,而今天尹所長态度溫和,說話也比較客氣。
王加根滿腹狐疑地上了車。
尹所長這才問:“塗勇你認識吧?就是在電影院斜對面開照相館的那位?”
“認識。他是我師範時的同學。”
“他犯了點兒事,被市公安局抓了。”尹所長眼睛看着前方,繼續說,“市局派人到我們所來,想找你了解些情況。”
原來是這!王加根緊張的神經這才有所放松。
到了花園鎮派出所,他被帶到一間小會議室。市公安局的刑警開始訊問,還有一個女警察做記錄。
訊問結束,王加根在筆錄上簽名,按了手印,就離開了。
回到牌坊中學,他很快就被同事們圍住了。
“跟我沒有關系。”王加根輕描淡寫地回答大家的提問,然後回到語文教研組。
路過領導辦公室時,他發現宋雙清坐在裡面,于是走進去與老同學打招呼:“歡迎宋書記莅臨指導!又有什麼新指示、新精神和新要求?”
肖玉榮馬上接過話茬:“人家再不是宋書記,馬上就要去市委宣傳部任職了。”
“幾個意思?”王加根有點兒吃驚地問。
宋雙清這才笑着說,他調到了市委宣傳部,今天是來向牌坊中學領導們辭行的。
聽到這兒,王加根連祝賀的話都沒有說,發起了愣怔。
學校幾個領導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他,似乎在說:“你跑了幾年調動,每次鬧得滿城風雨,結果還是在牌坊中學。人家宋雙清不聲不響,輕而易舉就調進了孝天城。”
别人心裡怎麼想,他是能夠領會到的,因此有點兒難堪。
下班回家與老婆說起這事,方紅梅也有點兒傷感。在嫉妒宋雙清的同時,也為丈夫惋惜,埋怨他辦事不牢靠。
“還是想辦法往市二中調吧!你這種性格,隻适合教書。”方紅梅恨鐵不成鋼地建議,“當務之急還是拿到本科文憑。聽說湖北大學要招收專科起點的本科函授生,你還是去報考吧!”
聽老婆這樣講,加根又陷入了矛盾。
專科起點的本科函授得三年畢業,而且要花不少錢。如果他參加函授學習,方紅梅就更辛苦,更勞累。另外,這三年的寒暑假不能自主支配——假期旅遊的計劃又會成為泡影。如果不參加,他又難得通過其他途徑拿到本科文憑。
還是去報考吧!函授學習“嚴進寬出”,就是入學考試難一點兒,隻要考取了,三年之後就能穩穩當當地拿到本科文憑。外出面授學習,能夠結交一些新同學和新朋友。到處轉轉,說不定能夠激發創作靈感。與老婆短暫分開,小别勝新婚,能增進夫妻感情。
報上名之後,他又切實感受到了考試的壓力。指定教材二十多本,而距考試隻有四十天。如何看得完?更重要的是,他這次考試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他報考的學校和專業,與方紅梅一模一樣,都是湖北大學,都是漢語言文學專業,都是本科函授。方紅梅已經畢業了,如果他連入學資格都拿不到,沒辦法向世人交待。在調市二中這件事上,他輸了,還能扯個“唯文憑論”的借口。如果這次考試失敗,那他以後在家裡、在牌坊中學、在市二中、在社會上都擡不起頭來。因此,他告誡自己,要拿出考律師資格證書的勁頭,拼它四十天,無論如何要拿到錄取通知書。
正在他緊張地複習備考的時候,又接到了市人事局人才交流中心金安打來的電話。
金安在市人事局負責内部刊物的編輯工作,在編輯刊物時看到一條信息,就是本市某金融機構面向社會招聘文秘人員。基本條件要求:年齡不超過三十五周歲,大專以上學曆,在省級以上報刊發表過作品。金安覺得王加根符合這些要求,就打電話到市二中,建議他去應聘。
電話是方紅梅接的,當時她很激動,馬上回家把這消息告訴了王加根。
王加根卻沒有她想象的那麼興奮。接二連三的調動失敗,已經讓他心灰意冷。
這個機會聽起來不錯,他還是覺得希望渺茫。金融與教育,銀行與學校,完全不搭界。行業隔得那麼遠,怎麼可能調得進去呢?更何況,他沒有任何關系和後台。所謂公開招聘,估計是個噱頭。
當然,能成不能成,他還是想去試試,畢竟這樣的機會難得。
接電話時是周六上午。周六下午他要買煤,周日要去牌坊中學給初三學生補課。直到周一,他才向肖玉榮請假,下午趕往孝天城,到市人事局遞交了應聘材料……
大約過了二十天,金安又來電話,說王加根通過了初審,叫他帶上畢業證書、身份證、獲獎證書原件和發表的作品樣報樣刊,到中國A銀行孝天市支行面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