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根一家到保定的時候,白素珍正在忍受痛苦的煎熬。
三個月前,加枝終于來信了,随信還有一張全家福照片。信的内容比較簡單,總共兩頁紙,介紹了一下她和張德林在美國的生活情況。至于她為什麼三年多不給家裡寫信,一個字也沒有提。不過,與三年前寫的那封信相比,語氣要緩和得多。
白素珍很滿足了。
她花了好幾個晚上的時間,給加枝寫了一封回信,又拉上老馬和馬穎去照了一張合影,随信寄往美國。
信和照片寄出去之後,如石沉海底,再也沒有美國那邊的消息。白素珍又開始焦慮、氣惱、憤怒,身體出毛病了。左半邊腦袋、左臉和整個左半身經常處于麻木狀态,而且發脹,有偏癱的迹象。去醫院檢查,診斷為神經抑郁症引起的不良反應。逢到她一個人呆在家裡,常會産生強烈的孤獨和寂寞之感,茫然不知所措,動不動就想放開嗓子大哭一場。正當她感覺無所是從的時候,加根一家三口來了。
明知道他們是去北京旅遊,順路來探望,白素珍仍然很高興。她真想帶上馬穎,随他們一起去北京,調整和放松一下,可她向車間主任請假時,别人隻準了她三天。因為請假三天以上,必須去找生産科長張瘸子或者副廠長嶽威。
她才不願意去找那兩個讨厭的家夥呢!
想起這兩個人她就心煩。去找他們磨嘴皮子,能不能準假難說,還要看他們的臉色。另外,她也怕給兒子兒媳添麻煩。加根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出來旅遊,如果因為她和馬穎跟随,影響了他們的出行計劃和安排,她心裡會過意不去的。
放棄了随同去北京的打算,她還是希望陪兒子、媳婦和孫女好好玩幾天。方紅梅是第一次來保定,白素珍就帶他們在保定市内遊玩,先後去了古蓮花池、直隸總督署、大慈閣、保定商場、保定商業大廈、裕東百貨大樓和濱河公園。緊接着,他們又乘汽車前往白洋澱,租住在岸邊周口村的一戶農家裡。
農家主人姓陳,為他們提供吃喝,兼做導遊。
同口村很大,有一萬多居民。村裡的房屋外牆為青磚或灰磚砌成,屋頂鋪的是蘆葦杆,蘆葦杆上壓着炭灰、爐碴和石灰調制的混合泥,密封性挺好。各家各戶的門口都挂有蘆葦編成的門簾,大門上方有“江山多嬌”“豔陽高照”之類的橫批。掀開門簾進去,則是一方院落。正對面立有一堵牆,猶如一塊獨立的碑,即為玄關,當地人稱之為門廳。門廳多用瓷磚拼接出白雲、仙鶴、青松、牡丹之類的圖案,顯得喜慶。繞過門廳進入房間,屋裡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土炕。炕上擱有一張小方桌,平時供家裡人吃飯用。
老陳家因為來了那麼多客人,炕上坐不下。他就把小方桌搬到院落裡,四周擺上幾個小凳子,招待客人。蔬菜是老陳家自種的,還有從白洋澱撈的魚、采摘的蓮蓬和蘆筍。主食全部為面食,有饅頭、大餅、火燒和面條。大餅卷着大蒜吃;吃一口火燒,咬一口大蔥。這些飲食習慣,讓加根和紅梅感到很稀奇。
吃過午飯,老陳就帶他們下白洋澱。
來到白洋澱邊,看到挨近村子的水面長滿了綠油油的水草,還被布在水裡的漁網分割成一片片。老陳撐起岸邊的一條小木船,囑咐大家上船時小心。所有的人上船後,他就撐起竹篙,避開漁網和水草,慢慢的向水中央劃去。越往裡面走,蘆葦愈茂密。蘆葦間偶爾還會出現一塊菜地。當然,更多的是繁茂的水草和水浮蓮。穿過蘆葦蕩,船上所有的人都驚叫起來。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蓮葉和荷花,還有拳頭大小的蓮蓬。
老陳說,白洋澱幹枯過十幾年,直到一九八七年才重新注水,眼下還是處于無人管理狀态。魚随便打,蘆葦随便割,藕随便挖,蓮蓬随便摘,荷花随便掐。說話間,船已劃進了蓮葉深處。
大家随心所欲地摘蓮蓬,掐荷花……
直到傍晚他們才返回同口村。住了一晚上,大家又乘車回到保定。
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進家門竟然看到馬紅和張國強。
張國強說,他考上了南京政治學院,幾天後就要去報到,今天特意來報個喜。沒想到,還遇到了二哥、二嫂和欣欣。
“我和馬紅結婚快兩年了,爸媽還沒去過我老家正定。現在哥哥嫂子和欣欣來了,就一起去正定玩玩吧!”張國強随口發出邀請,“正定很近,從保定坐汽車,個把小時就到了。”
“行啊!我們明天就去。”白素珍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這讓張國強感到很意外,此前他也發出過邀請,但丈母娘總是婉言謝絕。
王加根有點猶豫。一個北方小縣城,有什麼好玩的?值得跑一趟麼?雖說路不遠,去來起碼也得兩天時間,還不如早一點兒去北京。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張國強開始極力推介:“别看正定是個小縣城,名氣大得很。它位于保定和石家莊之間,曆史上與北京、保定并稱北方三雄鎮。正定是百歲帝王趙佗、常勝将軍趙雲的故裡。著名的景點有趙雲廟、隆興寺和臨濟寺。近幾年,又修建了榮國府、西遊記宮和封神演義宮,值得一看。”
聽他這麼一吹,王加根又動心了。尤其是“北方三雄鎮”之說,讓他下定了去正定的決心。他們原計劃遊北京和保定,如果再去一趟正定,就把“北方三雄鎮”跑遍了,意義非凡。
張國強的家在正定縣城中心。房子是一棟三層小洋樓,占地面積一百多平米,據說修建時花了十幾萬元。他家除了父母親以外,還有哥哥、嫂子和侄女。國強他哥是正定縣回民食品廠的廠長,優秀企業家;他嫂子開了一個照相館,是攝影個體戶;父母親身體都硬朗;侄女在上小學二年級。家庭條件不錯,提前進入了小康水平。
看到親家母帶着一大群人來訪,國強他爸媽和他哥哥嫂子非常高興,表現得異乎尋常的熱情。吃的、住的、景區門票、照相他們全包了,帶着客人們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地玩了一天半。
從正定返回保定的第二天,加根一家三口就坐火車前往北京。
到達北京站,他們首先坐地鐵前往天安門廣場。
走出前門地鐵站,先在正陽門的牆根兒坐下,吃了些餅幹、蛋糕、雞蛋之類的幹糧,又擰開軍用水壺,喝了幾口涼白開,算是補充能量。三人然後站起身,圍着毛主席紀念堂轉了大半圈兒,再走向人民英雄紀念碑。紀念碑周圍有武警戰士把守,不讓靠近,他們隻能遠遠地觀賞浮雕和碑文。
接下來參觀人民大會堂。本打算三人一起進去的,可因為攜帶着行李和包包,工作人員不讓帶這些東西。王加根隻好主動提出在外面看行李,讓方紅梅帶着女兒進去。
看過人民大會堂,就在天安門廣場照相。再從天安門城樓下面進去,參加故宮博物院。出故宮博物院後門,又去了景山公園、北海公園和天壇公園……
王加根身上背着一個包,手裡提着一個包。方紅梅也是背着一個包,手緊緊地拉着女兒。三個人都累得夠嗆。
王加根上一次來北京,還是十年前。這次發現票價都漲了。十年前坐地鐵隻要一角錢,現在漲到了五角;十年前參觀人民大會堂隻要兩角錢,現在是三元。各旅遊景點的門票,也都翻了好幾番。欣欣身高不到一米二,到處免票,節省了不少錢。
由于事先沒預訂旅館,天快黑的時候,他們開始為住的地方發愁了。沿路找了好幾家旅店,都說客滿,沒有鋪位。外觀比較氣派的賓館和酒店,價格又貴得吓人。
方紅梅說:“不找了!我們幹脆去火車站,在露天廣場呆一晚上。這樣還能節省幾個錢。”
王加根當然不同意:“開玩笑!在北京露宿街頭,叫什麼旅遊?還不如讨飯的叫花子。再說,北方下半夜就會降溫,寒冷的空氣,大人小孩怎麼受得了?欣欣凍病了怎麼辦?還有蚊子咬,人怎麼可能休息得好?要是我們都睡着了,行李讓人偷了怎麼辦?你咋想出這麼個馊主意!”
又走了好幾條街,一直到深夜十點多鐘,他們才在天壇公園南門處的一個旅館訂到了一個房間。一天十八元錢,價格也能接受。
第二天,他們想換個想換個好一點的住處,結果還是到處碰壁。最後,隻得花五元錢,請中介公司幫忙聯系,才住進了廣内旅館。單人間,每天十五元。
在預訂幾天的問題上,兩人産生了分歧。王加根想一直預訂到八月底,到開學再回去。方紅梅卻說放心不下家裡,預訂兩天就行了。
“你總是這麼婆婆媽媽的!”王加根不高興地吼道,“出都出來了,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家裡那些破玩藝兒,能值幾個錢?都是身外之物,沒有我們一家三口,那些壇壇罐罐一點兒用處也沒有。這次機會難得,應該珍惜。未來兩三年,是難得有機會出門旅遊的,這次争取把北京有名氣的風景名勝都看到。”
聽加根這麼說,方紅梅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就依了他。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先後去了頤和園、圓明園、雍和宮、大觀園、北京動物園和香山公園。尤其是爬香山,累得夠嗆。
三個人從山腳出發,沿着曲曲彎彎的公路向上走,好半天才能看到一個景點。所謂景點,也就是一塊石頭上刻幾個字,或者是修一個亭子。當然,漫山遍野的紅葉還是相當不錯的。
欣欣實在走不動了,哭着鬧着要人抱。
大人也都走不動,根本沒氣力弄孩子。隻得不停地哄她,承諾到了哪兒再抱你,再過多久就背你,激勵她往前走。後來,三個人确實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頂峰真正成了“鬼見愁”,隻得無奈地下山。
回到旅館,他們整整睡了一晝夜,還是渾身酸軟,沒有還原。
本來計劃去八達嶺長城和十三陵水庫,香山之行讓他們害怕了。又聽說那兩個地方離市區很遠,往返時間不夠用,就沒有去。在市内大商場轉了轉,就坐火車回湖北了。
一切還算順利。
旅遊真是一門學問。那個軍用水壺帶對了——到哪兒都離不開它。帶上一壺水,就能省去買飲料的錢。碳酸飲料貴不說,還不如白開水解渴。住在條件簡陋的旅館裡,天天能夠洗澡換衣服,吃得也比較舒服。東奔西走雖說累,但開闊了視野,增長了知識,學了不少新東西。在北京動物園,欣欣見到那些可愛的動物,高興得手舞足蹈,樂得屁颠屁颠的。當加根買來燒雞、面包和啤酒,一家人坐在快餐廳裡享用時,欣欣拿着雞腿,邊啃邊樂,臉上笑開了一朵花。那得意勁兒,讓王加根倍感欣慰。雖說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欣欣一點兒也不膽怯,學着北京人說普通話,又甩不掉孝天方言,常讓人忍俊不禁……
唉!早就該想到利用假期多的優勢出門旅遊。存什麼錢?存着錢又有什麼用?整天呆在那所破廟一樣的學校裡,消耗青春和生命,太窩囊了!為了跑調動,花了那麼多冤枉錢,還有損自尊。不如安心當教師,邊教書邊寫作,放假就出去走一走,多麼惬意!多麼快活!管他誰進城了,誰改行了,圖那些虛名幹什麼?官場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見得還少麼?别人要怎麼說,就随他怎麼說,還是應該按照正确的方式和原則去生活。至于老婆和女兒,也沒什麼對不起她們的。欣欣沒地方上幼兒園,就證明她父親沒用嗎?這是什麼邏輯!她爸是農民的兒子,她能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已經相當不錯了。更何況,為了她生活得更好,大人盡了最大的努力。怪隻怪起點太低,有些事情是難以一步登天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孩子吃點兒苦不是什麼壞事情。欣欣将來能不能成才,并非完全取決于物質生活條件和環境。隻要教育有方,很好地引導,将來肯定能有所作為。最大的心病還是老婆。她一唠叨,一生氣,一抹眼淚,加根就六神無主,沒了主意,煩惱透頂,自卑自棄,如萬箭穿心。
方紅梅為什麼總是愛慕虛榮呢?
她為什麼不能像馬克思的老婆燕妮、魯迅的老婆許廣平、錢仲書的老婆楊绛那樣,全心全意地支持丈夫?她為什麼不能像曆史上那些賢惠忠烈的女子那樣蔑視權貴、順從愛人?農村婦女尚且知道“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她為什麼老是覺得受了連累?為什麼老是覺得丈夫不争氣?為什麼會在外人面前擡不起頭來?為什麼不敢理直氣壯地告訴别人她的工作單位?為什麼不敢告訴别人她丈夫的身份?承認這些事實,真的就很丢人麼?看來,價值觀念不同,是籠罩在家庭生活中的陰影。
九月二号上午,他們安全抵達花園鎮。
回到牌坊中學,家裡安然無恙,一切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