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上,程子安指出,孝北縣要想改變招商引資的落後局面,就必須解放思想,下猛藥,出奇招。他代表縣委縣政府宣布了一項重要決定,在孝北縣城打造休閑娛樂一條街。
就這樣,昌盛街應運而生。
為打造休閑娛樂一條街的特色品牌,促進并保障昌盛街的繁榮昌盛,縣政府決定成立昌盛街綜合管理辦公室(簡稱昌管辦),對這條街道實行封閉式管理。昌管辦工作人員從工商局、稅務局、公安局、城建局、衛生局等職能部門抽調,集中辦公,統一負責昌盛街的管理事務,實行一站式服務。昌管辦以外的其他單位和人員,未經批準,不得擅自進入昌盛街執行公務。
這項特殊政策的出台,無形中為昌盛街的經營者和從業人員撐起了一張保護傘。一時間,昌盛街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受到不少投資者和娛樂從業人員的青睐。沿街一百多間鋪面很快被搶購或租賃,緊鑼密鼓地裝修改造之後,就一家接一家的開門營業,整條街道迅速紅火起來。
昌盛街的經營時間與其他街道明顯不同。這裡白天通常比較冷清,尤其是上午,很多鋪面都關門閉戶,看不到人煙。吃過午飯,昌盛街才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大門一間跟着一間打開,從屋裡走出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她們靜靜地站在門口,揉着惺忪的睡眼,前後左右看看,伸幾個懶腰,活動一下筋骨。接着又打着哈欠回到屋裡,搬出一把椅子和一張沒有靠背的高凳子。人坐在椅子上,腳和腿擱在高凳子上。手裡拿着小圓鏡、眉鉗、粉餅、口紅、唇膏之類的化妝工具和物品,專心緻志地化妝。化過妝或者補妝完成的女孩兒,就百無聊賴地曬太陽,和同伴們聊天,打情罵俏。隻要看見男性從街上路過,她們就會趨之若鹜地圍上去,把那些男的往店裡拉。這很容易讓人們聯想起舊社會的妓院。下午晚些時候,暮色四合,昌盛街上五顔六色的霓虹燈就會亮起來。閃閃爍爍,讓人眼花缭亂,營造出一種紙醉金迷的景象。夜總會、□□、歌舞廳的音樂和歌聲也會此起彼伏地響起來,聽得人如醉如癡,心裡癢癢的。光臨昌盛街的大多是成年男性。他們往往滿身酒氣地進屋,口齒不清地大喊大叫、吆五喝六。很快就有濃妝豔抹、衣着暴露的小姐站到他們面前,任其挑選……
昌盛街的誕生與走紅,讓本地老百姓感到恥辱。正如人們談起澳門就會想到賭博、談起韓國就會想到美容一樣,談起昌盛街,大家就心知肚明,知道那裡是找小姐鬼混的地方。真是傷風敗俗啊!輿論一邊倒地批評縣委縣政府領導,罵他們想政績想瘋了。如此铤而走險,真是喪心病狂!有人預言,昌盛街終究會出事的,眼下的繁華是兔子的尾巴——絕對長不了。
議論歸議論,批評歸批評。私底下,大家還是想去昌盛街走一走,看一看,瞧一瞧。隻要談起昌盛街,心裡就像鑽進了毛毛蟲,癢癢的,有那麼一絲渴望和向往。孝北縣一些單位甚至把去昌盛街實地考察作為接待上級領導的保留節目。因此,經常可以在昌盛街看見挂着外地牌照的車輛。時至今日,昌盛街依然繁榮昌盛,燈紅酒綠。
就是這麼一個頗具争議的是非之地,被A銀行确定為房地産信貸部的營業場所。最先建議在昌盛街設立機構的,是丁仲元。
他說:“銀行網點布局必須跟着金融資源走。哪裡金融資源豐富,就在哪裡開設營業機構。孝北縣城生意最紅火的地方是哪兒?人們最願意花錢、出手最大方的地方是哪兒?昌盛街嘛!那裡有一百多個門店,天天人滿為患。昌盛街才是富人雲集的地方啊!孝北縣城哪裡比在這裡開設營業網點更合适?”
丁仲元的一番高論,堵住了趙國棟和萬建偉的嘴。他們無話可說,提不出反對意見。隻有程金林心裡清楚丁仲元意欲何為。他從側面了解到,丁仲元的三弟在昌盛街買了房子。如果支行房地産信貸部設在昌盛街,肯定是會租用丁仲元三弟的房子。
“屁股一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程金林在心裡罵道,“不就是想與我攀比麼?哼!心眼小得跟針眼兒一樣。”
他們兩人共事多年,而且在同一個領導班子,彼此了如指掌。可以說,彼此都是對方肚子裡的蛔蟲。
丁仲元一九五八年出生,花園本地人。他父母都是農民,生育了三兒一女四個孩子。他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高中畢業後,他依靠在大隊當支書的父親的關系,招工進了人行花園鎮辦事處。上班不久,就與高中同學甯文莉結了婚。之後,丁仲元又被推薦到武漢金專科脫産進修。大專畢業時,正趕上人民銀行與A銀行分設,他就進了A銀行花園辦事處,擔任副主任。
當時與他共班子的主任就是程金林。
程金林的老家在武漢蔡甸區。中學畢業時,他響應國家的号召上山下鄉,下放到了孝天縣花園公社襄花大隊。在農村這片廣闊的天地裡鍛煉時,他喜歡上了一個農村姑娘,并與之喜結連理。恢複高考制度後,已為人父的程金林考上了湖北财經學院。上大學期間,他不僅沒抛棄老婆,還接連生下第二胎和第三胎。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孝天縣花園鎮财政所,任副所長,兩年後,調入A銀行花園辦事處。
程金林的老婆是教師,供職于花園鎮中學。夫妻倆事業有成,孩子也争氣,學習上的事情根本沒讓他們操心。與丁仲元搭班子之前,程金林順風順水,工作上得心應手,還沒有遇到什麼太大的風險和挑戰。自丁仲元來了之後,煩惱也就随之而來。論文憑、資曆、職務、知識、水平和經驗,他并不在丁仲元之下,他的弱點在性格方面。他為人老實,處事謹慎,膽子比較小,不敢做出格和冒險的事情。工作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給人的印象就是按部就班,沒有闖勁和開拓精神。加上臉皮兒薄,不願意說好話,不願意求人,放不下知識分子的架子,在社會上有點兒吃不開,沒什麼朋友。
丁仲元卻恰恰相反。性格外向,喜歡交朋友,隔三差五就邀人喝酒、打牌、唱歌、跳舞、看錄相、看電影。手又撒,經常搶着買單付錢,比較招人喜歡。他膽子大,敢于冒險,隻要是想好的事情,就不管不顧地去做,而且不怕失敗,甚至不計後果。到A銀行任職沒多久,他就通過各種關系和路子,讓老婆進銀行當上了儲蓄代辦員。
程金林想起這事就覺得不舒服。甯文莉是農村的,連商品糧戶口都沒有。憑什麼進A銀行工作?丁仲元的做事風格和品行,程金林看不慣,也看不起,但這并不妨礙上級領導對丁仲元的賞識。
這些領導裡面就包括洪遠平。
洪遠平一直對因循守舊、思想缰化、沒有開拓精神的程金林不滿意,有意讓丁仲元取而代之。他曾想到讓程金林到市支行搞某個部門的負責人,但程金林死活不願意。程金林的理由是,老婆身體不好,三個孩子都在花園上學,家裡沒他照顧不行。
洪遠平不好強人所難——他也沒有能力把程金林的老婆和孩子同時弄到孝天城。可是,既然起了提拔丁仲元的心思,他就一定要讓這一想法變成現實。在他的提議下,A銀行花園辦事處黨政主要負責人分設,程金林擔任黨支部書記,丁仲元擔任辦事處主任。
丁仲元走馬上任後,很快就把程金林架空了。
市支行召開業務經營及内部管理方面的會議,通常都是辦事處主任參加,很少通知黨支部書記。花園辦事處員工遇有大小事情,也隻向丁主任彙報,基本上沒有人找程書記。
程金林因此感到很失落,也很郁悶。雖然他不是一個喜歡玩弄權術的人,但習慣了别人通知他開會、向他彙報、求他幫忙,習慣了從早到晚忙個不停。突然間,别人都不理他了,整天閑着沒事幹,心裡的落差還是挺大的。一旦意識到自己風光不再,他心裡就窩着火,滿肚子都是氣。在這段不如意的日子裡,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三個孩子比較争氣。大兒子高考金榜題名,考取了中南财經大學。二小子應征入伍,去了部隊。最讓程金林驕傲的,是他們的寶貝女兒。這丫頭打小就聰明伶俐,學習成績一直拔尖。進入高中後,每次大型考試成績都保持年級前五名……而丁仲元的兩個小孩兒,讀書狗屁打胡說,成績一塌糊塗。光這一點,我程金林就比你強!
就在程金林與丁仲元明争暗鬥的時候,孝天撤地建市,花園鎮升格為孝北縣城。他和丁仲元同時被任命為A銀行孝北縣支行籌建組副組長。支行正式成立後,兩人又同時被聘任為支行副行長。丁仲元分管對公業務。程金林分管個人業務。兩人在經營管理中處于同等重要的地位。看到程金林以六0四儲蓄所遷址為借口,租賃他小舅子的樓房,明目張膽地向其親戚輸送利益,丁仲元就想到了他三弟在昌盛街買的那棟三層小樓。研究新設機構選址的時候,丁仲元極力主張設在昌盛街,其意圖是再明顯不過了。如果他三弟的房子能夠租給銀行,當然比租給其他單位和個人要強得多。銀行租房子期限長,租金高,又穩當,基本上沒什麼風險。
租房議案在行長辦公會上讨論時,也沒遇到什麼障礙。經過簡單的裝修改造,A銀行孝北縣支行房地産信貸部就對外營業了。
對于房地産信貸部的人員配備,丁仲元嚴格把關,在全行範圍内挑選精兵強将,力圖打造一個精品網點。主任由年近不惑的汪剛毅擔任,他也是個老銀行了,而且商業嗅覺靈敏,是個生意精,成天想着賺錢。如果他能夠把發家緻富的心思和才能用在業務經營上,房地産信貸部在短期内實現盈利是大有希望的。另外,還從行外引進了一個員工,擔任房地産信貸部的坐班主任,負責日常櫃面營業。巧的是,引進的這個員工是王加根曾經教過的學生黃義鵬。
黃義鵬初中畢業後,考上了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花園鎮農莊小學當教師。他現在竟然和王加根一樣,從教育部門調進了A銀行系統,而且是正式行員。這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有一個神通廣大的父親。孝北縣成立後,善于交際的黃校長如魚得水,上上下下來回穿梭,編織自己的關系網。他在花園鎮自建的那棟樓房,正好位于洪花路與昌盛街之間。A銀行把黃義鵬招進來,主要是想利用他們父子的人脈關系及客戶資源,拓展業務。當然,也不排除黃校長進行過必要的投資。
汪剛毅主外,黃義鵬主内;一個在外面跑,一個守攤子。兩人配合得比較默契,另外四個小夥子也很努力。按說,能夠很快打開工作局面,實現開門紅,結果卻不盡如人意。房地産信貸部開業後,一直經營慘淡,業務經營沒有任何起色,來辦業務的客戶寥寥無幾。有些人頂不住纏磨,礙于情面,勉強來開立了戶頭,或者辦了個存折,但又不來辦理業務,成了長期不動的僵屍戶。
這是怎麼回事呢?
昌盛街是一條以休閑娛樂為主的商業街,沒有正經八百的企事業單位,也沒有固定的常住人家。按照方便就近的原則,招徕不了幾個客戶。就算在這兒開立了銀行賬戶的單位或個人,往往在其他銀行營業網點也有賬戶,能夠在其他地方辦業務。如果他們舍近求遠地老往昌盛街跑,還存在一定的聲譽風險。外人可能會這樣想:誰知道你是到昌盛街辦業務,還是到這兒找小姐?一旦引起别人的誤會,這種事情往往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瓜田李下,各避嫌疑。是非之地還是盡可能少去,免得召來風言風語,因此大家對昌盛街敬而遠之。
至于在昌盛街從事娛樂行業的店鋪老闆和從業人員,十之八九是外地人。他們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國家明令禁止,隻是受利益的驅使,才心存僥幸偷偷摸摸地從事這一行。雖然政府為他們撐起了一張保護傘,但誰知道這傘究竟能夠撐多久?一旦政府把這張傘收起來,開始掃黃,他們肯定要遭秧。因為存在這樣的顧慮,他們不敢把賺來的錢存入本地銀行,甚至不敢放在自己名下的賬戶裡。他們辦的活期存折,隻是起個臨時過渡賬戶作用。賬戶餘額稍微大一點兒,他們就會趕緊寄回家裡,或者彙到其他安全的地方,沉澱下來的資金少得可憐。
這種結果,與丁仲元描繪的宏偉藍圖相差甚遠。不過,他并不承認這是選址失誤造成的,而把責任歸咎于上級行對房地産信貸業務的政策不明朗,讓基層工作人員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往哪兒使勁兒。國家房改的大方針、大政策沒有确定,為房改提供配套金融服務的銀行自然不知道如何開展工作。房地産信貸部成立以來,實際上是按普通營業網點的經營模式在管理。
不過,即使是一家普通的銀行儲蓄所,開業一年多,存款餘額也不應隻有幾十萬元呀!六個大活人在這裡耗着。房租、水電、工資、福利,人力成本和各項營運費用,幾十萬元存款産生的效益是沒有辦法覆蓋的。算起賬來,都是虧本的買賣。
這家機構還有存在的必要麼?
沒有存在的必要,也要讓它存活着。隻要丁仲元在支行當領導,他就不會同意撤銷房地産信貸部。事關他三弟的房租收入,涉及到他親戚的利益,他才不管銀行是賺錢還是虧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