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後,東昌大街巡查的禁軍便見南安侯府角門鑽出一行人,為首的兩個丫鬟登登敲響對街袁氏醫館的大門。
非常時期,禁軍不敢大意,上前便拿下一幹人。
一問才知府中少爺晌午落水了,燒了好幾個時辰都不見好,帶着老夫人身上也不利索。
苗醫女隻簡單挽發,匆忙讓徒兒收拾幾件換洗衣物,留下自己的養子守着那小樓,拎上紫檀小藥箱,便由侯府護院護送着,跟着丫鬟鑽回角門,。
待其剛踏入慶風院垂花門時,四夫人已然悠悠轉醒。
海棠忙取了溫水化開侯夫人帶來的丸子,由玉蘭服侍着四夫人用下。
衆人便見四夫人在丈夫的懷裡嗚咽不已,猶如斷了根似的梨花。
在閨中時,四夫人便是溫柔到極緻的女子,便是哭聲亦然克制,唯恐給旁人造成負擔。
她哭得眼皮嫣紅,卻死死咬着自己的拳頭,不肯吐露半句心聲。
即便她不說,謝四爺也懂得。
她哭她慘死的喬家,哭她可憐的妹妹,哭她命苦的外甥女與外甥。
“雨兒…雨兒……”謝四爺揮退衆人,顫抖着手輕拍妻不住抖動的肩。
“有我呢。”
“莫擔憂,我會陪着你的。”
另一邊,苗醫女被春玉引至西廂房。
衆人一入内便被撲面而來的熱氣沖得鼻尖冒汗,額角滴水。
即便如此,外頭還有丫鬟往裡邊搬熏爐。
“苗醫女來了!”
圍在床帏邊的丫鬟忙用金鈎挂住垂下的帳巾,往外一退讓出空位。
苗醫女便見那八寶架子床上躺着一女童,約摸四五歲,臉色慘白。
即使蓋着大氅、裹着厚厚的鵝絨被,也不見那小臉染上顔色。
此外,孩子頭上淩亂纏着一段白布,怕是受了什麼傷。
苗醫女摸出被衾底下的小手,面色驟變。
随即,她打開藥箱取出把小銀剪,小心翼翼剪開孩子頭上的白布,一見傷口,倒吸一口冷氣,忙口述藥方讓徒兒熬藥。
這姑娘頭遭了重擊,那寒水又入了傷口,更不逞丫鬟說姑娘的頭泡在水裡許久。
血塊凝聚,好在福大命大,隻在皮肉未及骨。
苗醫女一面處理傷口,一面不禁感慨。
誰道南安侯府謝家風光霁月、家風凜然!
這不,府裡姑娘在二月遭襲落水,那正房的太太還在哭呢!
連請大夫都要用老夫人的名義,何其怪哉!
姑娘一連三日都在昏睡,苗醫女便是學醫多年也心生困惑。
按理,姑娘已服用止血化淤的湯藥,甚至頭上的傷口開始結痂。
連邊上服了安神湯的一歲襁褓小兒都生龍活虎,這姑娘卻無知無覺地躺在那裡。
衆人追問時,苗醫女也無法回答一個所以然。
四夫人哭着昏睡過去,第二日天未擦亮便驚醒。
她腫着雙眼便去西廂房守着外甥女,喂藥喂米茶絕不假借他人之手,必要驗毒親嘗後才喂給孩子。
她本是家中一朵菟絲花,溫順守禮,遵循父母之命嫁給世交家的嫡次子,孝敬婆母,服侍丈夫,照料子女。
她年長至此,從未做惡,誰料天雷落下,擊她根芽;狂風迎來,攻她枝葉。
幾日的親力親為叫她衣物松垮了許多,一層皮肉薄薄挨上玉骨,叫人不忍心如此佳人受此打擊。
衆人皆擔憂四夫人是否倒下。
但謝四爺知道妻柔弱的外表下那顆堅韌的心。
她不同于她母家妹妹,小妹外冷内熱,在外人面前永遠挺直肩背,不許自己堕了喬家的風骨。
老侯爺曾與泰山大人說道,小妹有些許謝皇後的氣度。
嶽父大人面對威逼利誘,甯死不屈;小妹自含笑赴黃泉,絕不苟且偷生。
而妻看似溫柔順從,實則隐忍蟄伏且見微知著。
她敏銳從京中察覺風向,懇請夫君以自己孕期思念家中兄弟姊妹為由把小妹接來。
謝四爺秉了父兄。
可誰曾想事變發生得如此突然。
一行人在錦衣衛手中硬生生将人奪來,是在大舅兄的屍身前争奪。
這是喬氏的痛,亦然是謝四爺一生的遺憾。
多年後,即便惡人伏法,有時謝四爺午夜夢回,總見好友一次又一次在面前慘死。
濺上臉頰的鮮血黏膩腥熱,無論多少次,他哀嚎着也無法捂住噴湧的傷口,隻得被父親身邊的侍衛拖走。
噩耗随之而來。
他們第一個孩子沒了。
喬氏受驚,掙紮了一夜,提前誕下一個成型的女胎。
孩子誕下便是死胎。
三日後,獄中傳來消息——喬家上下忽染重病,不治而亡。
随後新帝登基,太子依然為太子。
往事匆匆,如在昨日。
當初她會為了小妹,抹幹眼淚守着慶風院,現在也會為喬家的血脈而挺直肩背。
謝四爺不攔她,自己下值時親自照顧孩子們。
會說話的大兒子與大女兒知道西廂房昏迷多日的女孩是自己的表姐,懂事地幫着父親和嬷嬷丫鬟照看着小弟與表弟。
已有七個月大的小兒子隻知道蹬腿與吐口水,謝四爺看着小兒的憨态,忽然心想,文正與小妹将熟睡的孩子藏在箱箧時,心情會是如何。
他不禁悲從心來。
男子有淚不輕彈,他的淚已經在心中流過了。
作為丈夫父親,若他先露了軟,妻與孩子自然要亂起來。
謝家現如水中的白鹄,世人隻見水面上呈現的優雅端莊,可何曾猜想到其在水面下需不停撥掌掙紮才能維持水上雅姿。
也不知是喬氏的精心照顧還是苗醫女每日灌的湯藥,第四日晚膳剛端上桌,撥去看護表姑娘的秋玉與夏玉喜氣洋洋禀報——表姑娘醒了。
可仔細瞧來,似乎醒了又沒有完全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