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長子不住上翹的嘴角,他冷言道:“隻是稍強一些,若是這般便驕傲,你便止步于此罷了。”世子忙斂了眼角流露的笑意,端端正正聆聽父親的教誨:“你是南安侯府的世子,更是太子殿下的伴讀。除開經文功讀,武藝更不能落下。”
“今日何校尉與我稱贊你四弟持弓穩健,三十步滿中靶心,你卻不行,可見還需多加用功。沒有這身手,在意外危險來臨時,如何保護殿下?你父親若是現在倒下,你可護得住這侯府,護得住你母親,護得住你的兄弟姊妹?”
到底是孩子,父親說得這番話如此沉重,在他心口如壓大山。
松淇恭敬跪下,汗涔涔的,手心被濡濕得發白:“兒子自大,目光短淺。父親莫要氣壞身子,兒子必然加倍努力。”
站在他身後的弟弟們也一道跪下,父親臉色未變,聲音也平穩,卻叫他們這些孩子敬畏不已。
南安侯道:“起來罷。”
看着稚嫩卻已初具英挺氣概的兒子,他心中是驕傲的。
這是他的嫡長子,也是全府最年長的孩子。
待他百年,便是由這個孩子接過他手中的南安侯府玺印,成為南安侯府的主人。
南安侯不能不對他嚴格。
南安侯那等養蠱之人。
無論是府外與同僚往來,抑或校考孩子功課,他都無時不刻強調松淇的世子地位。
小輩間自然感受到大哥同自己的區别。
此一來鞏固長子的地位:無論他的兄弟如何,他都是南安侯府的世子,都是将來的南安侯,不會因為犄角旮旯裡魑魅魍魉的小心思而動搖;
另一方面,這也敲打松淇,莫以為請封世子就便萬事大吉,穩穩安享榮華富貴。
萬事好壞相伴,得了世子的榮耀與地位,必然要一同接下繁華似錦底下暗藏的壓力與考驗。
彼之兄弟,必然要對自己有更加苛刻,更加用功,也要更謹慎。
若是将來才德落了下風,他自會在兒侄輩裡乃至謝族中另尋人選。
小兄弟們吓得臉色發白。
四弟心中懊惱,隻怪自己今日不該如此出風頭,讓大哥挨了父親一頓斥責。
嫡母向來端莊大度,顧全大局,兄弟間凡獲得夫子師傅的誇贊皆一視同仁獎賞。
姨娘是嫡母陪房丫鬟,溫順柔弱,隻擔心自己鋒芒畢露,錯迷心智。
知子莫若母,今日他也确實昏了頭。
大哥都不能射中靶心,自己勝了大哥一回,興奮不已。
誰知父親心中那秤敏銳得驚人。
小厮謝文忽叩門請示,道四爺來了。
南安侯便讓孩子們回自己院子,自己去案幾上翻出幾張字條。
謝四爺得到大哥的許可而邁入垂花門,在書房外的庭院裡遇着一臉沮喪的侄子們。
“四叔。”孩子們齊齊行禮。
謝四爺少時讀書每日都擔憂大哥校考功課,想來侄子們該是剛被訓了一通。
他道:“我今日在你們四嬸娘那聽了一耳朵,聽着松淇已經通讀背誦《格言聯璧》前五十節了,甚是聰慧!四叔在你們這麼大的時候隻能背下前十節。”
謝松淇拱手,謙遜道:“四叔謬贊,小侄還需多加用功,必然不會辜負長輩的期望。”
大侄子向來守禮克節,謝四爺撓了撓頭,同樣勉勵了其他孩子一番便轉進書房。
南安侯見弟弟進了内間,屏避衆侍從,由着心腹守着門。
他沉默坐于扶椅,不管弟弟焦急發文,隻将攥在手心的字條遞給謝四爺。
不出其所料,弟弟看完字條便皺了眉。
謝四爺恨恨地将字條丢在一邊案幾上,氣得在内間團團轉,厲聲道:“沒有王法了!這算什麼!水寇?何處江河的水寇不劫财?分明是殺人奪物!”
南安侯虎目一揭,喝道:“住口!順天府定為水寇便是水寇!”
“大哥!”謝四爺快步走到南安侯身邊,單膝跪于扶椅旁:“難道文正與小妹便枉死了嗎?”
他咬牙切齒,心中無處宣洩憤恨快将他撕碎:“那些賊人分明是燕國公派去的殺手!”
南安侯知道四弟與文正關系深厚,可他不能任沖動裹挾了小弟,進而牽連了整個謝家。
“小弟!慎言!”
見謝四爺深深吸了口氣,南安侯便知他恢複些許清明。
南安侯壓低聲音道:“既然,你我皆知惡人身份,更不能亂了我們的大計。”
謝四爺起身退到一旁,一把子癱在靈芝太師椅上。
背部冰涼的木質感與椅墊綢面的冰涼逼着他壓抑心中的怒火:“人證、物證俱在,成安知府與親眷慘死,轟轟烈烈調查多日,最後一蓋頭定為水寇劫财!”
南安侯道:“又如何。明日公文寄發,便不是如此,我們也隻得認下。”
“隐忍隐忍隐忍,大哥,我們還要再忍多久?”
這天下莫不是齊太妃與燕國公的天下?
今上沉迷玩樂,荒淫無度,奢靡成瘾,政事全由燕國公把手。
他們在這混亂的世道中夾縫生存掙紮求生,一個【忍】字刻出多少心酸與血淚。
謝四爺隻覺得自家是個天底下頂頂大的笑話。
我恨不得即刻手刃了這對奸夫□□,挖心掏肺。
南安侯語重心長地告訴弟弟:“太子殿下尚且年幼,謝家作為太子的母族,更是要謹言慎行,不得誤殿下的門路。”
他起身背對謝四爺,隻把眼望向窗外。
餘華绫的窗紗透出點點月光,照得人心口發涼。
“文正與弟妹慘死,難道我不心痛嗎?父親離開時便是告誡我們要互相幫扶。而梁家的爵位在文正上一輩便不再沿襲。死了一個沒有家族庇護的知府并着一個罪臣之後的夫人,何人會伸張,何人能發聲?”
他兀然轉身,一雙鷹目炯炯有神,:“隻有我們!若是要為文正讨回公道,定然系于南安侯府。”
“與晰,你告訴大哥。于你而言,現下南安侯府可有餘力?”
謝四爺一腔熱血被南安侯的冷靜分析澆得裡外發冷。
可他心頭彌漫着陣陣愧疚:“大哥,我明白謝家現下的處境。可是……可是,每每看見寶知與喻台,我便恨得不行。”
他痛心道:“将來孩子們問起,我該如何回答?”
南安侯冷笑一聲:“若是連這點局勢都認不清,倒也枉為文正與弟妹的血脈。糊裡糊塗的,自求多福便是了。”
大哥這話雖冷,卻是實理,南安侯府容不得不顧全整體利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