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兩人在紅木圓桌前坐定,喬氏吩咐丫鬟們去小廚房将竈上熱着的晚膳端到正堂。
“我與你們四爺說幾句小話,你們先下去罷。”
丫鬟們行禮後退守抄手遊廊,喬氏身邊兩個大丫鬟自然忠心耿耿守着廳堂的大門。
喬氏道:“夫君,我前兒也沒有細問,你那晚是不是先去舵樓找到喻台?”
謝四爺道:“正是!我當時慌的不行,見躺在船闆上的丫鬟手指船尾,便着急摸亂地沖過去。”
他細細回憶,倒真叫他回想起些遺漏的細節。
“大哥在身後喚了我一聲,可那會我早已方寸大亂,隻一心去舵樓。”
“這便是了,”喬氏沉着臉:“前幾日,我清點船上帶來的箱箧包袱。”
說道此處,她的聲音驟然壓低。
“比着小妹羅列的章目,發現一支碧玺嵌珠簪子和一條現寶紗披帛如何都尋不着。”
“這都是登記入冊的,哪能說丢就丢。我慌的不行,唯恐你們一路風塵,若是半路掉哪個街口,叫不長眼的人拾了去,徒生事端。”
謝四爺登然起身,看這陣勢竟是要沖出去,喬氏忙拉住他,叫他心平氣和坐下。
“後來我去給母親請安時遇着大嫂。大嫂跟我私着說了幾句小話,我才知道大哥已處理了那些東西。”
“那就好。驚得我一頭汗。”謝四爺得知物品下落,松了口氣。
喬氏複轉述:“大哥尋着寶知時,發覺那些個賊人正在辱寶知的小丫鬟……那才幾歲的孩子呀……”
“混賬玩意!”謝四爺抑制不住心中怒火,緊握的拳頭重重砸在紅木桌,恨不得回到那血流成河的客船,給那些沒皮沒臉的下作玩意一劍。
可他思緒一轉,臉色霎時慘白,咽了咽口水,低啞的聲音顫抖着,隻敢輕輕發問:“那我們寶知……”
喬氏纖細如蔥白的食指迅速點在丈夫唇上:“我問過給寶知換衣的丫鬟,寶知沒事。大嫂道,寶知用那簪子插傷了一個賊人的脖頸,賊人也不敢拔簪,搶了寶知的披帛堵了脖上那血窟窿。”
謝四爺這才徹底放下心來,但一想外甥女小小年紀便遭遇變故,他便一句輕快話都說不出口。
家仇國恨攏雜着,怎能叫人不怨。
喬氏說回孩子:“寶知現在懵懵懂懂,且需重新學着說話,便是殿下來時也叩不出情報。”
她盯着桌面,不斷回憶着寶知這幾日的行徑:“我适才聽見小丫鬟的回話了。”
見丈夫面露心虛,不經莞爾一笑:“你莫慌,我不擔心寶知。”
她溫柔堅韌地望向丈夫,在謝四爺嚴重,同當初作為唯一一個存活的喬家人送着胞妹出門時的神情重合。
喬家的表親死的死,回鄉避難的回鄉避難,隻得由着他這個姐夫小心翼翼地背着妹妹出門。
“我猜想,寶知必定是見到那些個腌臢的事,魇着了,所以才懼怕男子。”
為增加自己猜測的可信度,喬氏還另取事例:“昨日大哥與大嫂來,可巧我正在喂寶知吃藥。大哥想着瞧一瞧寶知腦上那窟窿。”
“誰成想大哥隻不過一伸手,寶知便快快躲開,還撞翻了藥。”
喬氏沒說,不隻是大哥,除了自己與一直守着寶知的夏玉與秋玉外,寶知很是直白排斥着其旁人遞來的東西,也不肯同生人近些的接觸。
她隻斬釘截鐵下定論:“可見我們寶知不是癡呆!我估摸着寶知定然還記得些許事,她隻是被驚着了,所以瞧着懵懂一些。”
丈夫雖有時憨直,卻是真心實意地愛護外甥女,喬氏斷然不會讓丈夫因此失了對寶知的憐愛之心。
“夫君不必擔心寶知。不過重新學着認人認事,全當教松清說話時,一道教寶知罷了。不是什麼大問題,忘了重新學,一遍不會再教一遍。”
“況且,有你這個姨父護着,有誰敢來欺我們寶知呢!”
聽到妻自信溫柔的聲音,他心口酸酸痛痛。
妻不可能不擔憂。
她口中道莫擔心,不僅是告訴他,更是告訴自己。
若是大人先行亂了陣腳,底下孩子該如何是好。
謝四爺撫着妻搭在唇上的芊指,輕柔的吻便落在那白皙柔軟的指腹上:“我是知道的,我夫人總是料事如神。”
他伸手附上女人搭在膝上的柔荑,隻覺冰冷如霜。
謝四爺望着她,隻覺五髒六腑都犯疼。
他緊緊握住喬氏的手,希望能讓掌心的溫度去暖一暖妻被陰霾籠罩的心。
燭光印出女人的瓊姿花貌,眼所觸及處膚如凝脂。
謝四爺自不知,他盯着妻出神的雙眼險些承載不了濃郁的愛意,星星點點。
他幼時便知凡男兒年長定要成家立業,也見叔伯兄長娶親後領妻敬茶請安。
先頭,他未曾想過自己的妻會是何種模樣。
作為侯門的嫡次子,謝氏一門榮耀重擔自然有上頭世子大哥頂着,他隻管憑心意活着即可。
他既期待娶親,又不安。
可臨近及冠,竟一絲消息都沒有,叫人從翹首以盼至從容應對。
他知道母親是個有些不成章理的郡主娘娘,極其聰慧,做事不愛尋常路,最喜把自己和父親耍得團團轉。
一日哄着他頂着酷暑在武場射箭,誰知武場便轉過一行人,眼睜睜看着他累得面目猙獰。
過後才知——嶽母大人偕着妻前來相見!
誰家夫人會喜歡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的女婿呀!
母親卻嘲笑:“若是你娶親,新婦過門才知你喘氣時翕張如牛鼻,豈不把人吓回娘家?”
她搖搖頭,下判決似的:“連這層都想不到,别想着娶妻,多讀幾年的書才是正事!”
還是在大哥與二哥的鼓勵下,他才強撐着、臊着眉眼趕赴廳堂。
隔着薄紗屏用餘光小心一掖,便羞得兩頰竄上紅霞,雙耳燙得不像話,暈乎乎地回到慶風院,他心中還胡想着:“無怪古人褒揚‘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莫不是全天下的喬氏女皆有傾國傾城之貌?”
想起那姑娘雙睫微抖如蝴蝶,含嬌帶怯,卻也華骨端凝,他隻覺得渾身發燙。
眼前的妻與當年并無差别,隻是眉梢多了些許憂愁,但這抹憂愁與嫁了人的女子才會有的風情糾纏在一起,勾着他如何也移不開眼。
“夫人,現下可是要擺膳?”
謝四爺咳嗽一聲,從回憶中抽身而出,若無其事收回手。
他們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卻不适宜在丫鬟面前過分親昵,唯恐有心人傳去化作香奁典故,污了妻的名聲。
另一廂,南安侯用膳後,便帶了孩子們去書房校考功課。
世子向來穩重,九歲的小孩言行效仿起東宮堂哥,一副少年老成。
不過在自己老子面前,仍抱着一些孩子氣的好勝心,他迫切想讓父親知道自己總是強于自己的兄弟。
南安侯心中滿意,面上不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