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林郁郁蔥蔥,層巒疊嶂,若是沒有人領着走一遍,初來者怕是要困在這裡。
故而在此處發洩的惡自然無從得知。
正是這般,透過護住頭部的手肘縫隙,可以看到碧空如洗的藍天,一縷一縷的陽光輕描淡寫地落在假山的坑窪處,正是因為遮擋太多了,熾熱的光是永遠照不到蜷縮在角落的人。
深宅大院悄無聲息死去的人還少嗎?
肋骨疼得一抽一抽的,腫脹的眼勉勉強強可以分辨出不遠處抱着手肘、興緻勃勃觀看這場欺淩的少年們,其中玉冠藍袍的小少年臉上掩不住的快意。
“……珉公子……這……是不是差不多了……”有人有些受不住了。
雖然這種毆打既是發洩自己的火氣,又讨好王府的世子的長子,但是這樣打下去會把人打死的吧……
藍袍小少年正興奮,哪裡願意住手,愈是勸說愈是逆反,随意指了站在邊上的一個白衣少年,道:“去,把你腰間那話塞他口中。”
此言一出,不僅旁觀的人,更是毆打的人都有些怔住。
雖說此人生父不明,好歹名義上是王府的公子……
但這更叫纨绔們興奮。
那白衣少年手足無措,哆哆嗦嗦地解了腰帶。
衆人也不打那躺在地上的人,拖逃彘似的将他拎起,摁其下颌,摳挖其唇角,便要叫白衣少年将那小雀兒塞進去。
那人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竟一把子掙開,随後便跌跌撞撞地往後跑。
這時起了一陣風,遠處帶來的花香,叫人噴嚏連連,動作就緩了幾息。
衆人剛得趣了,自不能叫他逃脫,不緊不慢地要去捉,不想拐了一個轉角,人竟不見了。
藍袍少年在原地見他們一臉驚異,不耐地上前,哪有那矮小的身影,轉身就踹了最近的一人一腳:“廢物!這都叫人跑了!”
被踹的人忍着痛,臉上谄笑:“大意了大意了!”
那少年恨恨踢了邊上假山,嘴裡罵道:“邵衍!滾出來!婊子生的東西!滾出來!”
空中隻飄蕩着回音。
他像是失了興趣,道:“走了,煩死了。”說罷便轉身離去,衆人面面相觑,便也随着他去了。
過去一盞茶了,假山群中仍是靜悄悄的。
那反手捂住他的嘴的少女的聲音軟軟地掃過他的耳。
“哦……原來你叫邵衍。”
邵衍背靠在一處假山上,身上哪處都疼,卻不知是不是因為夏日,渾身發熱,呼吸加重,那鼻腔和口一道喘氣,呼出的熱氣叫那雙凝脂柔荑變得濕漉漉的。
就好似他的心,他的身。
渾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每個毛孔都似沁出的熱氣。
他的傷口突突疼,心也突突跳。
一陣風吹過,吹得他背後涼嗖嗖,雞皮疙瘩左一下右一下跳出。
危機暫時解除,叫他的心誠實,正翹首以待地等待一個溫暖的懷抱,好叫他可以放松放松。
但他哪有這樣的選擇,想到這,有些慌亂地要推開眼前的少女,也不敢看她的眼,就像剛剛他如一灘死泥般望向上頭,兩邊假山壓壓,劃出一道長長的藍帶,心中胡亂想着天是長條狀的嗎,天宮中會有仙女嗎雲雲時,猝然撞見那雙趣味滿滿的桃花目,猶如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辰,目光如流水,遊過他的臉,遊過衆人百态;烏發偏鬓,如雲堆砌,環着那攢花枝斜簪與點綴于發間的點點小金花钿;白羅缂絲直領大襟襯得那玉肌如冰勝雪。
男子在女子跟前天然好面,更何況當着一個杏臉桃腮小美人的面。
他不願也不能受辱,便是體内爆出最後一力,即便是強弩之末,也少許恫吓退一些。
正當他如喪家之犬般亂竄時,一人忽而拉住他,推着他躲在假山的夾縫形成的空洞内,捂着他的嘴。
原來是星辰從天上落在,恰好落在他身邊。
少女捂了他一盞茶,見他有些掙紮,便松了手,卻不讓他出去。
邵衍腫脹着臉,用目光詢問。
寶知心中搖頭,也不知這人是不是被打憨了,這是唱空城計呢,這會出去就等着被打死了,用氣息在他耳邊道:“再等一會,我的丫鬟便在附近,待那群人走了我的丫鬟便會來尋我們,那會子再出去。”
她細細打量眼前的男孩。
是的,不能用少年來代指,實則看不出年齡,隻覺得瘦、矮、蒼白,竟和寶知身尺相似,衣擺沾血,面上青腫,雖然是個好看的小男孩,但是太慘了。
他的事與寶知無關,但當下一看,心中多少還是升起一陣怒氣。
因為父母輩的事影響下一代,真是可笑。
寶知從流言中猜測,在這場狗血大戰中,眼前這個衍公子一家真是飛來橫禍。
陳氏因貌美被觊觎,若是本身心比天高也就罷,但見她願遠居可見還是有些腦子,或許當初不願做姨娘而被算計,誤打誤撞地被王府庶子所救,成事後便嫁入王府——雍王有二三十個兒子,哪會花心思為一個庶子謀算,當是所求便所得;世子下令遣庶弟外出,叫其不得回;不想陳氏性情貞烈,且一發命中,叫他不能得手,由性生怨,故而生生叫夫妻、母子分離,縱府中衆人欺淩小兒。
這才是真正的封建社會,哪有那麼多的歡聲笑語,是在南安侯府待太久了,所以對于現實擋住眼睛、捂住耳朵。
她雖然主要研究方向是财産類犯罪,但是一起租房的姐姐是專接婚姻家庭的律師,每每晚飯後有空時她們會聊聊最新的法條,說說立法的出發點是什麼、立法目的是什麼,她對虐待罪的細節、構成要件與實務中的認定也有所了解。
看來從古至今都是一樣的,家庭内部的虐待行為都是不告不理。(注:此處的不告不理的意思就是需要受害人自己去司法部門進行提出訴請,主要程序可以百度了解)
面前的小孩在寶知眼裡就跟她弟弟一樣,若寶知不是她,若不是在南安侯府,喻台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寶知的心忽地就軟了,好似一塊烤的軟乎乎,棉密的,甜美的棉花糖。
她摸索着從小挎包裡取出兩個小瓶與一個小罐,這三物外觀平平無奇,辨不出出自何處。
她将東西遞給男孩,道:“小罐是止血化淤的的膏藥,這白色小瓶是排體内淤血的,這黑色小瓶是消腫的。”
男孩遲疑着,有些看她臉色。
寶知對着他渾然沒有對男性的感覺,被這畏縮的目光一掃,心中油然生出母愛與憐惜。
估計這孩子比她還小。
她伸手拉起男孩的右手,把兩個小瓶放在他手中,随後轉開小罐,用無名指蘸取了一角邊子,塗在男孩直愣愣伸着的右手的手腕上,那裡破了皮,綻開了一層一層,實在可憐。
寶知想了想,取出一卷子細布,給他抹上藥後,扯了一段包上去。
邵衍目不轉睛,隻覺眼前少女真是仙人,小小的人身上竟有如此多東西,從外帔中一件一件往外掏。
寶知以為他疼傻了,便放輕了動作,輕聲問道:“很疼對吧,姐姐輕點。”
她低頭纏細布,卻沒有看見那男孩眼底的濃郁,好似一場無人知曉的風波。
蝴蝶從對岸劃過,卻引起一道無聲無息的暴雨。